“一同去找朱民生,就同到聚丰馆去,不是更好么?”
“不,我不愿见孙舞阳。我讨厌她那不可一世的神气。”
“朱民生近来和孙舞阳不很在一处了,未必就会碰着她;
还是同去走走罢!”陆慕游仍是热心地劝着。
“不行,不行。”胡国光说的很坚决。“有我在旁,你和朱民生说话也不方便。”
“好罢。你就在这里等着。”
“不忙。”胡国光忽又唤住了拿起帽子将走的陆慕游。“你说朱民生近来不很和孙舞阳在一处,难道他们闹翻了么?”
“也不是闹翻。听说是孙舞阳近来和方罗兰很亲密,朱民生有些妒意。”
胡国光鼻子里“哼”了一声,也不说什么;他自然有些眼热,并且自从第一次拜访方罗兰碰了钉子,他到如今还怀恨,总不忘找机会报复。
陆慕游走后,胡国光就进了客厅后的套门,在侧门口就遇着钱素贞。这漂亮的少妇正懒懒地倚在门边,像已经偷听了半天了。胡国光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走进她的卧室,同时涎着脸说:
“你都听见了罢?我替你办的事好不好?”
“谢谢你就是了。”妇人洒脱了手,媚笑着回答。
“那么,你前天许我的事,几时——”
妇人第二次挣脱了胡国光的手,瞟着眼说:
“你呀——看你这馋相!”
十天过去了。这十天内,县党部的唯一大事便是解放了二十多个婢妾孀妇尼姑,都是不满三十岁的。解放妇女保管所也成立了,拨了育婴堂做所址。所长也委定了,就是妇女协会的忠厚有余的刘小姐。钱素贞做了该所的干事,算是直接负责者。
现在这县城里又是平静得像死一般了。县党部委员们垂拱无事。
方罗兰却烦恼着一些事——
这是因为方太太近来有些变态了,时常沉闷地不作声,像是心上有事。在方罗兰面前,虽然还是照常地很温柔地笑着,但是方罗兰每见这笑容一思想未被统治者采纳;两汉以后,受到当权者重视,在封,便感到异样地心往下沉。他觉得这笑容的背面有深长的虚伪与勉强。他也曾几次追询她有什么不快,而愈追询,她愈勉强地温柔地笑着,终于使得方罗兰忍不住笑里的冷气,不敢再问。他们中间,似乎已经有了一层隔膜;而这隔膜,在方太太大概是体认得很明白,并且以为方罗兰也是同样地明白,却故意假装不曾理会到,故意追询,所以她愈被问,就愈不肯开口,而这隔膜也愈深愈厚。
至于方罗兰呢,他自信近来是照常地对待太太,毫无可以使她不快之处,不但是照常,他自问只有更加亲热,更加体贴。然而所得的回答却是冷冰冰的淡漠。她的脸是没有真诚的喜气,没有情热的血在皮下奔流的木雕的面孔;她的一颦一笑是不能深入剧情的拙劣舞台演员的刻板的姿势。她像一只很驯顺然而阴沉地忍受人们作弄的猫。她摊开了两手,闭着眼,像一个小学生受到莫名其妙的责罚似的,接受方罗兰的爱抚。唉,她是变了。为什么呢?方罗兰始终不明白,且也没有法子弄明白。
他偶尔也想到这或者就是爱的衰落的表示,但是他立即很坚决地否认了,他知道方太太没有爱人,并且连可以指为嫌疑的爱人都没有,她是没有半个男朋友的;至于他自己——难道自己还不能信任自己么?——的确没有恋爱的喜剧,除了太太,的确不曾接触过任何女子的肉体。
他更多地想到,这或者还是为了天地间有一个孙舞阳。但是他愈想愈不像,愈觉得是无理由的。他可以真诚地自白:他觉得孙舞阳可爱,喜欢接近她,常和她谈谈下层的奴隶、歌女等。他继承和发展了德谟克利特的原子论,,这都是有的,但他决无想把孙舞阳代替了陆梅丽的意思。既然他对于孙舞阳的态度是不愧神明的,太太的冷淡就难以索解了。况且前次为了手帕,太太就开门见山地质问,并且继之以哭;那么,如果还有疑点,为什么又不说呢?为什么他屡次极温柔地追询,而始终毫无反应?况且前次说明了后,太太已经完全了解,他们的经久而渐渐平淡的夫妇生活不是经此小小波折而有了一时期新的热烈么?况且后来孙舞阳也到他家里见过方太太,谈得极融洽,方太太也在方罗兰面前说孙舞阳好;那时方太太毫没一点疑心,神情也不是现在这样冷冰冰的。方罗兰记得这冷冰冰的淡漠只是三五天内开始的,可是这三五天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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