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罗兰明白这所谓“那方面”是指上游来的叛军,很感触地吁了一声。
周时达仰脸看了看太阳光,就对方太太说:
“不早了!赶快收拾收拾就走罢!”
一句话还没完,张小姐跑了进来;她的白脸儿涨得红红的,她的乌黑的两个并列的圆髻,也有些歪乱。显然她是跑得太急了。
“敌军已经到了五星桥了!”
张小姐喘着气说。
“呀,五星桥么?离城只有十里了!”
陈中跳起来放直了喉咙喊。
“路上看见了朱民生,他说的。已经有人逃难。”
“我的芳华呢?”
方太太抓住了张小姐的手,几乎滴下眼泪来。
“好好的在姨母家了。梅丽,你放心。你和方先生怎样呢?”
“十里路也得有一个钟头好走,梅丽,不要慌。”
方罗兰勉强镇静,安慰太太。
方太太把要到南乡去的话,告诉了张小姐,又拉她同去。
但是张小姐说:
“我本要到东门外姑母家去,我又没有剪发,不惹注意的。
可是,你们既然要走,还是快走,恐怕城门要关。”
方罗兰和太太终于找到了一座尼庵暂且歇息。
此地离县城南门,不过五里路,渐就停止的枪声,也还断断续续可以听得。方罗兰掩上了尼庵的大门,撩起蓝布大衫的下幅,就坐在观音龛前的一条矮板凳上,拉太太倚在他身边;两个人愁眉相对,没有说话。西壁的一根柱子上还贴着半截的“农民子弟学校第……”的白纸条,想来这尼庵自从尼姑嫁了人后曾经做过学校,但现在只留着空空的四壁而已。
因为惊怖和疲乏,方太太的脸色非常苍白,两眼更觉滞涩。并且那一件乡姑娘式的衣服,小而长的袖管裹在臂上,也使她颇觉得不自在。她很艰辛地喘着气,耳朵里还卜卜地充满着繁密的枪声,况且她又看不见她的孩子了,所以虽庆脱险,她的心也还是沉重的。
野外的凉风,从佛龛背后吹来;树叶的苏苏的微语,亦复脆弱可怜。佛龛后是一个没有门的开在墙上的门洞。那外边便是一个小院子,有花木之类。可是连一声鸟鸣都听不到。
“梅丽,现在腰还痛么?刚才那一片枪声,的确可怕,就像是近在跟前似的,无怪你会跌了一交,委实是叫人心悸呀。”
方太太把手按在心上,只摇了一下头。
“现在不怕了,军队大概已经进城,至少今天是不至于下乡来了。此刻最多是十点钟,再走十几里路便可以到目的地。”
方罗兰再安慰太太,轻松地吐了一口气。他拿过了太太的小手,很温柔地握在自己的手掌里。
“不知道芳华怎样了。罗兰,我们算是没有事了,只是那孩子,我不放心。”
“不要紧的。在姨母那边,再妥当也没有了。”
“就怕兵队要抢劫,姨母家也难幸免。”
“大概不会抢劫的,他们也是本省人。”
方罗兰沉吟后回答。他何尝对于兵士的行为有把握,但愿如此而已。方太太却似乎有了保障,心宽得多了。她向四面看了看,说:
“张小姐催得太急,我忘记带了替换的小衣了。天气又是这样热。”
“不要紧,到了那边总有法子好想。”
“是不是明后天就上沙市去?”
“这个,明后天再看。”方罗兰颇觉踌躇了,“我还是党部里人,总不便一走了事。人家要议论的。但是你,梅丽,你,为安全起见,不妨先去。”
方太太默然。
从梁上坠落一只小蜘蛛来,悬挂在半空,正当方太太的头前。这小东西努力挣扎,想缩回梁上去,但暂时无效,只在空中摇曳。
两夫妻的眼,都无目的地看着这蜘蛛的悬空的奋斗。它的六只细脚乱划着,居然缩上了一尺左右,突又下坠两尺多;不知怎样的一收,它又缩上了,高出方太太的头足有半尺。于是不动了,让风吹着忽左忽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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