蚀(82)

2025-10-10 评论

    ——侮辱!无穷的侮辱!早听了张小姐的话,就没有今天的侮辱!
    方太太痛苦地想着,深悔当时自己的主意太动摇。她觉得头脑岑岑然发眩,身体浮空着在簸荡;她自觉得已经变成了那只小蜘蛛,孤悬在渺茫无边的空中,不能自主地被晃动着。
    她的蜘蛛的眼看出去,那尼庵的湫隘的佛堂,竟是一座古旧高大的建筑;丹垩的裂罅里探出无数牛头马面的鬼怪,大栋岌岌地在撼动,青石的墙脚不胜负载似的在呻吟。忽然天崩地塌价一声响亮,这古旧的建筑物齐根倒下来了!黄尘直冲高空,断砖,碎瓦,折栋,破椽,还有混乱的带着丹青的泥土,都乱迸乱跳地泻散开来,终于平铺了满地,发出雷一般响,然而近于将死的悲鸣和喘息。
    俄而破败的废墟上袅出一道青烟,愈抖愈长,愈广,笼罩了古老腐朽的那一堆;苔一般的小东西,又争竞地从废墟上正冒着的青烟里爆长出来,有各种的颜色,各种的形相。小东西们在摇晃中渐渐放大,都幻出一个面容;方太太宛然看见其中有方罗兰,陈中,张小姐……一切平日见过的人们。
    突然,平卧喘着气的古老建筑的烬余,又飞舞在半空了;它们努力地凝结团集,然后像夏天的急雨似的,全力扑在那丛小东西上。它们奔逃,投降,挣扎,反抗,一切都急乱地旋转,化成五光十色的一片。在这中间,有一团黑气,忽然扩大,忽然又缩小,终于弥漫在空间,天日无光………
    方太太嘤然一声长呻,仆在地上。

    曼青的话音,愈慢愈弱,终于成为喃喃的自语,混失在客厅西侧围坐着的五六个青年的狂笑声里。他弹去了香烟头上的一段惨白色的长灰,颓然靠在椅背上,再没有话了。似乎忧哀压住了他的舌头,他只能用他那一双倦于谛视人生的眼睛来倾吐胸中的无限牢愁。
    然而西侧的青年之群,却把他们的笑谈声僭有了这整个的客厅;闭口音很多的粤语,轻利急溜的湘音,扁阔的笑声,和女子抢先说话的“快板”似的一串尖音,一个追逐一个在淡黄油漆的四壁内磕撞。
    曼青好像是什么也没有听得,只把他的迷惘的眼光看定了对面的仲昭;香烟夹在他右手的中指和食指之间,袅出淡淡的青烟。而仲昭呢,也在沉思,不大理会那近在咫尺间的喧闹。虽然他自己是一个很有定见,满怀乐观的人,可是曼青那种苦苦追索人生的意义而终于一无所得的疲倦的呻吟,也使他感得了无名的惆怅。他想起过去的多事的一年,真真演尽了人事的变幻;眼看着许多人突然升腾起来,又倏然没落了;有多少件事使人欢欣鼓舞,有多少件事使人痛哭流涕,又有多少件事使人惊疑骇怪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自己的耳朵,无怪这身为大时代中一小卒的曼青,要弄到悲怆不能自已了。他下意识地把支在椅臂上的左手向空一洒,像是扔去了一些什么;然后坚定地看着曼青的苍白色的面孔,想不出怎样去劝慰这位老同学。
    西侧的青年之群,此时像放完了的花炮似的,突然沉寂了;满客厅里静荡荡地只有大时钟还在很神气地奔赴它的循环的前程。
    仲昭松了口气。意外的刹那的静寂,像一阵寒风,在他的微微发胀的脑膜上吹去了一些什么。他看着曼青的眼睛,慢慢地说:
    “只分别了一年,曼青,想不到你变做悲观了。在学校的时候,你是很有理想的,你是勇敢地看定了前面的憧憬,不顾一切地追求着;谁也料不到二三年前的张曼青就是今天的你呢!我真个万万想不到一年多的政治生活就把你磨成了这个样子。然而,曼青,这也并不是你特别脆弱,委实是世事太叫人失望了。你听着哪,到处是不满意的呼声,苦闷的呼声。就拿我们这同学会的朋友而论,你看西边他们这一伙,虽然有说有笑,像是极高兴,但是你假使过去和他们谈谈心,你就知道了。我常常想,要不分有这时代的苦闷的,只有两种人:一种是麻木蒙昧的人,另一种是超过了时代的大勇者。曼青,我相信你旧日的勇气终于会回来的。”
    “勇气是要回来的,”曼青喟然说,把香烟尾抛在痰盂内,“然而已经换了方向。仲昭,虽然过去的一年生活,只给了我许多幻灭,可是我并不悔恨,我反而感谢这过去的一年。仲昭,你刚才不是说我在学校的时候是不顾一切地追求着我的憧憬么?是的,我们各人有一个憧憬,做奋斗的对象;但是假使你的憧憬只是一个虚幻的泡影的时候,你是宁愿忍受幻灭的痛苦而直前抉破了这泡影呢,还是愿意自己欺骗自己,尽在那里做好梦?在我,是宁愿接受幻灭的悲哀的。所以我恨过去的一年,同时也感谢这笑啼杂作,可歌可泣的一年。我的悲观——是的,我承认我现在有些悲观,却不在憧憬的消灭,而在我看出了现在的时代病。过去一年经验的代价,只这一点而已,只这一点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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