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散文集(117)

2025-10-10 评论

    母亲到楼上,见长寿沉沉入睡,额角烧的炙手;长寿舅母低头坐在床沿。母亲拉着她的手,轻步走到窗前,并肩坐下,看着弟妇,忽然觉得鼻酸,眼眶有点红了;母亲自从听得父亲同渭卿老人议论长寿病情,早已了然,但她克制,从不鼻酸眼红;此时见了良善而又懦弱的弟妇,却忍不住了。长寿舅母一眼就料到事情不妙,她抱住我母亲,低声抽咽。等过一会儿,长寿舅母止泣,抬起泪眼看着母亲。母亲忍不住落下泪来,低声说:“妹妹,苦了你了。”长寿舅母立时泪如泉涌,断断续续说:“姊姊,我对不起婆婆,对不起你,对不其他,我没有侍候好。"
    长寿舅父昏迷了三四天,长寿舅母陪着,不吃也不眠。母亲忙于为长寿备办后事。几次派人告诉潘家,却不见潘太太来,只是潘秀才来了一次,到楼上看了看女婿,又同女儿嘀咕了一会儿,就走了。
    第五天黄昏,长寿忽然清醒,叫着"妈妈,姊姊"。母亲扶着外祖母上楼,到得床边,长寿声音低弱,叫了声"妈,姊",就喘声大作,接着呼吸转微。长寿舅母发出一声裂人心肺的号就昏倒了。母亲一面扶她躺下,摸脉息,还在跳,一面急请父亲上楼。父亲切了脉,说,“没事,先灌她半杯酒,等她醒来,只用稀粥喂她,明天煮稀粥时加入人参一钱。"
    第一个报丧人是到潘家的。潘太太终于来了。一见女儿昏迷状态,就骂山门。母亲派阿秀专门照管少奶奶,却被潘太太赶走了,她自己守着女儿。
    按照当时的习惯,丧事的仪式,都得有"孝子"出面,长寿无子,应由近房继承为孝子。这近房就是陈渭卿的孙子,亦即粟香的儿子小名蕴玉。当时粟香早闻丧而来,也带了蕴玉来了,粟香也是学医的,年纪比我父亲大。蕴玉那时大概有七岁或八岁(虚岁),他上面还有两个姊姊,那是粟香前平生的。
    按照当时习惯,凡遇有继承或分家等事,姑夫与舅父有最大的发言权。钱家(即长寿的外祖父家)有个三舅(忘其名,他是外祖母的堂侄),本来是个店员,现在闲居在家,五十多岁了,为人忠厚,人面前不大敢多说话,他自然不敢拿主意。姑夫就是我的父亲。粟香以为只要我父亲对蕴玉继承无异议,大事可定。我的父亲到后堂问外祖母的意见。外祖母说:“陈家虽有别的房头在新市(离乌镇二十多里水程的小镇),但久不往来,不知他们情形。眼前是六房(陈粟香家)最近,就是这个蕴玉继承罢。"
    父亲到前厅把外祖母的话当众宣布,不料潘秀才突然发言,说是他的女儿怀孕已两月,虽然将来生下来是男是女尚不可知,但按大清律,此时应虚拟孝子之名以应仪式,将来生下如果是女,然后可以再议继承。
    潘秀才是出名的恶讼师,我的父亲向来不喜欢他,现在听这么说,就知道他在玩弄"装假胎"这花招了(装假胎,是当时一种恶风俗,年青妇女死了丈夫,诈说已有孕在身,而在大约算来该临盆时买嘱收生气预先从别处弄来一个刚落地的婴儿,冒充儿子;弄这花招大都是为了争夺财产继承权)。我父亲当即正色回答道:“没听说长寿夫人有两个月身孕,你这话从何而来。"
    陈粟香更直捷了当说:“我们会派人来日夜守着你女儿。如果证明是装假胎,就要同你衙门里见,不怕你是个恶讼。"
    前面正吵着,后堂里,外祖母和我母亲都听到了。外祖母冷笑说:“我宁可抱个螟蛉,也不要你潘家装假胎。"外祖母叫母亲去问长寿舅母。长寿舅母只是伏枕痛哭,不说一句话。母亲把这情形告诉外祖母。外祖母说,现在不用争,让粟香派人来守着媳妇就是了。
    丧事既毕,外祖母就处理财产。她召集粟香、我的父亲和母亲,侃侃然说:“蕴玉继承已定,我今天就把财产交给他。可是他太小,不懂事,粟香,我就交给你。"她指着身边的一叠大小本子说:“这里是市房、桑地的红契、现金的存折,爱珠,你点交他们。"
    于是母亲逐一说明市房在若干处,每月可收租金百来元,但平均摊派每年修理费也得三百多元,所以实收租金每月六七十元。桑地若干亩,扯均算,每季可收二百数十元〔桑地即种植桑树之地,以别于稻田;桑树的叶只能饲蚕,别无用处(枯叶可饲羊及作药材,但价极低),每当蚕季,蚕旺则叶贵,否则贱,甚至不够本——即每年维修之费,及交官之地税〕。但每年桑地上壅肥、修剪老枝,人工连粪肥共计五六十元,所以桑地收益每季只能算它二百元。至于现金,除了长寿丧葬开支,现存九千三百余两,分存本镇两家殷实钱庄生息,长年息金一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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