蓄水池满了,那灰绿色的浑水澌澌地流进那四尺多阔的沟口,倒好像很急似的;然而进了沟就一点一点慢下来了,终于通过了那不算短的沟,到了浜,再到了那小河的干枯的河床,那水就看不出是在流,倒好像从泥里渗出来似的。小河两岸的水车头,这时早又站好了人,眼望着河心。有几个小孩在河滩上跑来跑去,不时大声报告道:“水满一点了!”“一个手指头那么深了!"忽然一声胡哨,像是预定的号令,水车头那些人都应着发声喊,无数的脚都动了,水车急响着枯枯枯的干燥的叫号。但是水车的最下的一个叶子板刚刚能够舐着水,却不能喝起水来,——小半口也不行。叶子板滚了一转,湿漉漉的,可是戽不起水!
“叫他们外边塘河边的人再用点劲呀!"有人这么喊着。这喊声,一递一递传过去,骑马似的报到塘河上。“用劲呀!"塘河上那七八架水车上的人品声叫了一下。他们的酸重的腿儿一起绞出最后的力气,他们脸上的肌肉绷紧到起棱了。蓄水池扑剌剌扑剌剌地翻滚着白色的水花。从池灌进沟口的水哗哗地发叫。然而通过了那沟,到得小河时,那水又是死洋洋没点气势了。小河里的水是在多起来,然而是要用了最精密的仪器才能知道它半点钟内究竟多起了若干。河中心那一泓水始终不能有两个指头那么深!
因为水通过那半里的一小半那条沟的时候,至少有一小半是被沿路的太干燥的泥土截留去了。因为那个干了的小浜也有半亩田那么大,也是燥渴得不肯放水白白过去的呀!
天快黑的时候,小河两岸跟塘河边的水车又一起停止了。A村和B村的人板着青里泛紫的面孔,瞪出了火红的眼睛,大家对看着,说不出话。C村的人望望自己田里,又望望那塘河,也是一脸的忧愁。他们懂得很明白:虽然他们的田靠近塘河地位好,可是再过几天,塘河的水也靉e不上来了,他们跟A村B村的人还不是一样完了么?
于是在明亮的星光下,A村和B村的人再聚在稻场上商量的时候,C村的人也加入了。有一点是大家都明白的:尽管他们三村的人联合一致,可是单靠那简陋的旧式水车,无论如何救不活他们的稻。"算算要多少钱,雇一架洋水车?"终于耐不住,大家都这么说了,大家早已有这一策放在心里,——做梦做到那怪可爱的洋水车,也不止一次了,然而直到此时方才说出来,就因为雇用洋水车得花钱,而且价钱不小。照往年的规矩说,洋水车灌满五六亩大的一爿田要三块到四块的大洋。村里人谁也出不起这大的价钱。但现在是"火烧眉毛",只要洋水车肯做赊帐,将来怎样挖肉补疮地去还这笔债,只好暂且不管。
塘河上不时有洋水车经过,要找它不难。趁晚上好亮的星光,就派了人去守候罢。几个精力特别好,铁一样的小伙子,都在稻场上等候消息。他们躺在泥地上,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谈。他们从洋水车谈到镇上的事。正谈着镇上要"打醮求雨",塘①河上守候洋水车的人们回来了。这里躺着的几位不约而同跳了起来问道:“守着了么?什么价钱?"
①打醮:设坛祭祷,以求福消灾的一种宗教仪式。
“他妈妈的!不肯照老规矩了。说是要照钟点算。三块钱一点钟,田里满不满,他们不管。还要一半的现钱!"
“呀,呀,呀,该死的没良心的,趁火打劫来了!"
大家都叫起来。他们自然懂得洋水车上的人为什么要照钟点算。在这大旱天把塘河里的水老远地抽到田里,要把田灌足,自然比往年难些,——不,洋水车会比往年少赚几个钱,所以换章程要照钟点算!
洋水车也许能救旱,可是这样的好东西,村里人没"福"消受。
又过了五六天,这一带村庄的水车全变做哑子了。小港里全已干成石硬,大的塘河也瘦小到只剩三四尺阔,稍为大一点儿的船就过不去了。这时候,村里人就被强迫着在稻场上"偷懒"。
他们法子都想尽了,现在他们只有把倔强求生的意志换一个方面去发泄。大约静默了三天以后,这一带村庄里忽然喧嗔着另一种声音了;这是锣鼓,这是呐喊。开头是A村和C村的人把塘河东边桥头小庙里的土地神像(这是一座不能移动的泥像,但村里人立意要动它,有什么办不到!)抬出来在村里走了一转,没有香烛,也没有人磕头(老太婆磕头磕到一半,就被喝住了),村里人敲着锣鼓,发狂似的呐喊,拖着那位土地老爷在干裂的田里走,末了,就把神像放在田里,在火样的太阳底下。"你也尝尝这滋味罢!"村里人潮水一样的叫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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