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白住在我家中时,我们也谈到当时"左联"的活动情形。他问到鲁迅。原来他还没有和鲁迅见过面。我说:在方便的时候,我和你同去拜访鲁迅。五月初的一天,忽然冯雪峰来了。雪峰是送刚印出的《前哨》来的,原来他也没有见过秋白,我就给他们作了介绍。当时我想,我这个家条件太差了,闯来个生人,秋白连躲的地方都没有,这对他的安全不利。于是我就与冯雪峰商量。我说,鲁迅的家是比较安全的,他住在北四川路底的一个高级公寓里,房子宽敞,住这公寓的大多数是欧洲人或日本人,一般的中国人都不去那里,但秋白与鲁迅从未见过面,贸然而去,是否妥当?雪峰说,这也不是长久之计,他倒有个可靠的去处,他有个朋友叫谢旦如,福建人,谢的父亲已故,是大商人,开过钱庄,家住南市,房子宽敞,秋白住到那里,是绝对安全的。不过先要征得谢旦如的同意,还要做些准备工作。我们与秋白商量,秋白也同意。我们又商定,如果谢旦如同意,就由他在《申报》上登一余房招租的广告,秋白、之华再去承租。又过了几天,之华来了,说他们的旧居,没有被破坏,还是安全的,可以搬回去住。于是秋白决定搬回去。临走,我对他说,雪峰找的房子如联系好了,还是搬过去,总比这旧居安全。他也同意。不久,雪峰就帮他们搬到南市谢旦如家中去了。
现在回过来再谈《子夜》。
经过与秋白的交谈,我就考虑如何压缩《子夜》的原定计划。可是尚未动笔,雪峰又来找到我,一定要我担任下半年的“左联"行政书记。不久,秋白也参加了"左联"的领导工作,他向我提出要总结"五四"以来新文学运动的经验,要我写两篇论文。加之那年的夏天奇热,一个多月的期间天天老是华氏九十几度的天气,我的住房又在三楼,热得喘不过气来。这样,我只好满足于先把新的分章大纲写出来,而把《子夜》的写作暂时搁下,专注于"左联"的日常工作。直到十月份,我觉得写《子夜》的计划不能再拖了,便向冯雪峰辞去"左联"行政书记之职,坐下来,按照新的分章大纲,重新往下写。我在一九三二年十二月写的后记中说的:“右《子夜》十九章,始作于一九三一年十月,至一九三二年十二月五日脱稿;期间因病,因事,因上海战争,因天热,作而复辍者,综记亦有八个月之多,所以也还是仓猝成书,未惶细细推敲。"就是指的这次重新提笔以后的情形。
关于《子夜》的题名也有一个变化,最初的题名我曾拟了三个:夕阳、燎原、野火,后来决定用《夕阳》,署名为逃墨馆主。当时是应《小说月报》主编郑振铎之请,打算从一九三二年起先在《小说月报》连续刊登(其实,那时全书尚未写完,只写了一半)。不料突然发生"一二八"上海战事。商务印书馆总厂为日本侵略炮火所毁,《小说月报》从此停刊,我交去的那部分稿子也被毁了。幸而还有我亲手写的原稿,交去的是德沚抄的副本。何以不用原来的笔名(茅盾)而用逃墨馆主呢?这无非一时的好奇,让人家猜猜:自有新文学运动以来,从没有写过的企业家和交易所等,现在有人写了,这人是谁呢?孟子说过,天下之人,不归于阳,则归于墨。阳即阳朱,先秦诸子的一派,主张"为我",阳朱的书早已亡佚,仅见《列子》的《阳朱篇》保存“为我学说"的大概。我用"逃墨馆主"不是说要信仰阳朱的为我学说,而是用了阳字下的朱字,朱者赤也,表示我是倾向于赤化的。《夕阳》取自前人诗句"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比喻蒋政权当时虽然战胜了汪、冯、阎和桂、张,表面上是全盛时代,但实际上已在走下坡路,是"近黄昏"了。
《小说月报》既停刊,连载的计划自然打消,我乃决定写完全书后出单行本。于是在一九三二年,陆续把小说后半部之各章写完。其中写得最不顺手的是关于工厂罢工斗争的部分,这几章的大纲我就二易其稿,并删去了不少横逸的情节。但这些章节仍然是全书中写得最不成功的。我写小说(指长篇小说),往往在写大纲上煞费功夫,反复推敲;一旦正式写作,却常常能一气呵成,很少改动,因此,我的原稿总是十分整洁的。这大概是我写作的一个习惯。也就在我反复推敲那大纲的时候,我决定把题名由《夕阳》改为《子夜》。《子夜》即半夜,既已半夜,快天亮了;这是从当时革命发展的形势而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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