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散文集(209)

2025-10-10 评论

    的典型筑成了,然而不知作者的失败,也便是在此处。
    作者太急了,太急于再现他的典型了,我以为作者若能
    不这样急于追求"典型的",他总可以寻到一点"普遍
    的"(allgemein)出来。
    我们看这些典型在他们的世界不住地盲动,犹如我
    们跑到了一个未曾到过的国家,看见了各样奇形怪状的
    人在无意识地行动,没有与我们相同的地方可以使我们
    猜出他们的心理的状态。而作者起起好像非如是不足以
    再现他的典型的样子。关于这一点,作者所急于筑成的
    这些典型本身固然应该负责,然而作者所取的再现的方
    法也是不能不负责任的。
    (《〈呐喊〉的评论》,成仿吾,见《关于
    鲁迅及其著作》七四至七六页)
    我和这位批评者的眼光有些不同,在我看来,《呐喊》中间的人物并不是什么外国人,也不觉得"跑到了一个未曾到过的国家,看见了各样奇形怪状的人在无意识地行动",所以那"里面最可爱的小东西《孔乙己》"以及那引起多人惊异的《阿Q正传》,我也不以为是"浅薄的纪实的传记","劳而无功的作品,与一般庸俗之徒无异"。
    这位批评者又说:
    文艺的作用总离不了是一种暗示,能以小的暗示大
    的,能以部分暗示全部,方可谓发挥了文艺的效果,若
    以全部来示全部,这便是劳而无功了。只顾描写的人,他
    所表现的,不出他所描写的以外,便是劳而无功的人。作
    者前其中的《孔乙己》,《药》,《明天》等作,都是劳而
    无功的作品,与一般庸俗之徒无异。这样的作品便再凑
    千百起扰来,也暗示全部不出。艺术家的努力要在捕住
    全部——一个时代或一种生活的——而表现出来,像庸
    俗之徒那样死写出来的东西是没有价值的。
    (引同上)这意思若曰:《孔乙己》,《药》,《明天》等作,所以成其为劳而无功的庸俗作品,即因它并不能以部分暗示全部。又若曰:孔乙己,单四嫂子,老栓,小栓,仅《呐喊》的小说中有此类人,其于全中国,则成为硕果,初无其匹,故只是部分的。不错,我也承认,孔乙己,单四嫂子,老栓等,只是《呐喊》集中间的一个人物,但是他们的形相闪出在我的心前时,我总不能叫他们为孔乙己,单四嫂子等,我觉得他们虽然顶了孔乙己……等名姓,他们该是一些别的什么,他们不但在《呐喊》的纸上出现,他们是"老中国的儿女",到处有的是!在上海的静安寺路,霞飞路,或者不会看见这类人,但如果你离开了"洋场",走到去年上海市民所要求的"永不驻兵"区域以外,你所遇见的,满是这一类的人。然则他们究竟是部分的呢?抑是暗示全部的?我们可以再抄别一个人的意见在这里:
    ……鲁镇只是中国乡间,随便我们走到那里去都遇
    得见的一个镇,镇上的生活也是我们从乡间来的人儿时
    所习见的生活。……他(鲁迅)嫌恶中国人,咒骂中国
    人,然而他自己是一个纯粹的中国人,他的作品满薰著
    中国的土气。……
    (张定璜:《鲁迅先生》)
    现代烦闷的青年,如果想在《呐喊》里找一点刺戟(他们所需要的刺戟),得一点慰安,求一条引他脱离"烦闷"的大路:那是十之九要失望的。因为《呐喊》所能给你的,不过是你平日所唾弃——像一个外国人对于中国人的唾弃一般的——老中国的儿女们的灰色人生。说不定,你还在这里面看见了自己的影子!在《彷徨》内亦复如此——虽然有几篇是例外。或者你一定不肯承认那里面也有你自己的影子,那最好是读一读《阿Q正传》。这篇内的冷静宛妙的讽刺,或者会使人忘记了——忽略了其中的精要的意义,而认为只有“滑稽",但如你读到两遍以上,你总也要承认那中间有你的影子。你没有你的"精神胜利的法宝"么?你没有曾善于忘记受过的痛苦像阿Q么?你潦倒半世的深夜里有没有发过“我的儿子会阔得多啦"的,阿Q式的自负?算了,不用多问了。总之,阿Q是"乏"的中国人的结晶;阿Q虽然不会吃大菜,不会说洋话,也不知道欧罗巴,阿美利加,不知道……,然而会吃大菜,说洋话……的"乏"的"老中国的新儿女",他们的精神上思想上不免是一个或半个阿Q罢了。不但现在如此,将来——我希望这将来不会太久——也还是如此。所以《阿Q正传》的诙谐,即使最初使你笑,但立刻我们失却了笑的勇气,转而为惴惴的自不安了。况且那中间的唯一大事,阿Q去革命,"文童"的"咸与维新",再多说一点:把总也做了革命党,不上二十天,抢案就是十几件,举人老爷也帮办民政,然而不在把总眼里……这些自然是十六年前的陈事了,然而现在钻到我们眼里,还是怎样的新鲜,似乎历史又在重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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