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不知道是哪里开来的兵;屯在这里有好几天了。”胖朋友回答,忽然他的细眼睛射出愤慨的光芒。我正想再问,前面那些安静地站着的人们忽然又扰动起来了。一只大网篮和一个大片盖在人丛里挤过来,离我和胖朋友二尺多远,赫然站住了;接着是铺盖在下,网篮在上,在这狭小的走路的正中,形成了一座"碉楼"。
同时在相反的方向也有扰动。一位戎装的大汉勇敢地挤过来,忽地直扑一个窗洞,靠窗的座位上有一位太太和两个十来岁的孩子,戎装大汉就站上凳子,将一个孩子的上半身逼在他马裤的裤裆中,他自己的头和肩膀都塞在窗洞里,但是赶快又缩进半个肩膀,伸出一只手去,这手上有他的军帽,这手在挥动他的军帽。
喇叭声又孤独地生涩地响了。
车窗外的月台等等也向后移动了。
我知道这戎装大汉就是被欢送的什么分队长。
车窗外的月台过完了。分队长也者,已经镇守在他那铺盖网篮构成的"碉楼"前,他的背对着我和胖朋友。
“碉楼"的网眼里突出一个炮口——一个大号的热水瓶,瓶壳上彩绘着"美女"的半身像,捧一束花,在对分队长媚笑。
我的视线把那"碉楼"作为中心点,向四面扫射一下。倒有半车子的学生。从他们的制服看起来,他们是属于三个不同的学校。我的两邻全是学生。
隆隆隆,车子是开快了。汽笛胜利的叫着。
“放心罢!这一趟车是有司机人的,沿路也有岔道夫,而且没有铁轨被掘掉。"
一个男学生对他的女同学说,惨然一笑。
“刚才车站上那些兵也不是来护送的宪兵……"说的又是一个男学生。
“可是他们在这里干么?"女学生睁大了眼睛问。我觉得她的眼神是沉着的,可又同时含着悲怆。
“鬼知道!"
两个男学生好像约齐了似的同声回答。
于是三张脸都转向窗那边了,望着天空的白云。白云很快地在飞。汽笛忽然又叫了,颤抖似的叫着。听车轮的声音,知道我们正在过一条小河了。
“贵处是哪里?"胖朋友看着我的面孔说。
“××。"
“有兵么?"
“也许有。——我一向在外边,不甚明白。"
“一定有的。敝处是××,跟贵乡近得很。我们那里有兵。"胖朋友的细眼睛紧盯住了我的面孔,声音变得严肃。"纪律坏得很!"
“哦!八年前我也见过纪律很坏的兵——"
“是呀,可是他们不同。买东西不规矩,那只好不算一回事;他们一到,就要地方上供给鸦片,喂,朋友,全是老枪呢!见不得女人。在大街上见了女人就追,人家躲在家里,他们还去打门。"
胖朋友的脸全红了,他那双细眼睛骨碌碌地溜动。
忽然他放低了声音,可是很坚决地说:“这种兵,不能打日本人!"
“你以为他们是开来防备日本人么?"
“我不知道他们来干么。可是,如果不打日本人,他们又来干么呢?我们那里是小地方,向来不驻兵。"
我看见他的眉毛皱起来了,我看出他大概也觉得自己的解答不甚可信,然而他又想不出别的原因;"鬼知道罢哩!"——我忽然记起刚才那两个男学生的话了。胸中横着这样一个疑团的,不只是这位胖朋友。
“你说是应该和日本人打呢还是不打呢?”我换了题目问他了。
“不打,那是等死。"他干脆地回答。他这话是平平淡淡说了出来的,然而我觉得这比"出师表"式的播音要诚恳到万分。
我们都肃然静默了。我看着他的胖身体,我相信他虽然胖得也许过分一点,然而没有心脏病。
离厕所不远,站着两三个奇装异服的青年。似乎有男的,也有女的;他们带得有一种怪样的家伙,隔得远,又被人们的身体遮住,看不明白,只仿佛看见一束细棒儿——比筷子粗不了多少的,顶端都装饰着白的羽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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