敌人以为轰毁了几个乡镇,就能动摇我们民众的抵抗的决心么?那是梦想!中国农民诚然富于保守性的多,诚然感觉是迟钝的;一个老实的农民当他还有一间破屋可蔽风雨,三餐薄粥可喂饿肚子的时候,诚然是恋家惜命的,但当他什么都没有了时,他会象一头发怒的狮子一样勇敢!中国民族绝不是暴力所能慑伏的!
中国民众所受的政治训练诚然还不大够,但是敌人的疯狂的轰炸屠杀恰就加强了我们民众的政治意识。
现在敌人的飞机天天在我们各地的和平的城镇施行海盗式的袭击。这是撒布恐怖么?不错,诚然有一点是恐怖的,但恐怖之心只是一刹那,在这以后是加倍的决心和更深刻的认识,认识了侵略者的疯狂和残酷,决心拚性命来保卫祖国!
1937年9月6日。
秋凉了,天也夜得快些。七点钟的静安寺路,并不比平时冷静,但似乎总带点肃杀的气氛;霓虹招牌血也似的强光,高耀在钉了木板的橱窗上,刺得眼睛不好受;各色的汽车象两条对面奔来的长蛇,似乎比平时匆忙紧张些。
我看见有大卡车,满插著作为掩护用的竹枝,四五位黄制服的——大概是童子军,蹲在车里。在漂亮的轿车队中,这卡车是惹眼的,正象少爷小姐队里夹着个粗气的大汉,然而它是多么威武,它越过了漂亮小巧的轿车们,直向西去。
我知道这是到前线去救护伤兵的。敌人的飞机见了没有武装的救护车就要来施威,我们勇敢的童子军已经牺牲了几位,幸而天公也还照例的有昼有夜,"太阳"有没落的时候。
我目送着这勇敢的大卡车,我想,此时它疾驰于平坦的柏油路上,但不久它将在满布着敌人飞机轰炸出来的弹穴的路上,关了车灯,摸盲似的走;也许天空,忽然亮起了敌人的照明弹,继之以机关枪扫射,二百五十磅的炸弹落在它前后,然而它一定勇敢地走,它冲过弹雨,不到目的地不休。
我并不能看清车上那几位黄制服的,可是我知道他们的年纪都不过十八九。在别的国家,即使在战时罢,这么一点年龄的嫩芽大概是不让他们去冒危险,大概是在安全的后方上着"最后的一课"的;但我们这里是无可奈何的。而也正惟有这,以及无数同类的"无可奈何",我们现代这一页历史是空前的伟大、壮烈,同时我们确信了自己的最后胜利。
在我们这非生即死的时代,一个人如果处处以"西方标准"来看来想,一定会落到悲观而自馁。有些人们,满脑子的"西方标准",而又稍知自己这面的"现实",便觉得我们是"战必败,而且败必亡国"的。"那么,依你说,怎么办呢?”他们的回答是:“日苏战争终必爆发。那时候,我乘其敝。"但是敌人并非笨伯,不让我们安坐而得这巧宗儿,宛平城外的炮声打破了这种“渔翁主义"。直至"八一三"民族抗战的号炮响了,而且证明了我们在各方面的力量虽未达"理想的"或“西方的"标准,但也颇足与敌人相周旋了,"西方标准"先生们还是惶惶不自安,眼巴巴望着英国的态度,美国的表示,苏联的举动……
偶然想起些旧事,倒还值得回味一下。例如抗战发生以前,有人推想一旦反抗侵略的民族解放战争爆发了,文艺之神大概要暂时躲进冷宫,为什么?为的是中华民族的反抗侵略和自由解放的战争,一定是拚死命的极其残酷的斗争。一切都为了战争,而战时生活当然又不稳定,文艺之类似乎是生活相当稳定时的产品,所以在战时不但作者意兴阑珊,恐怕读者亦无此雅兴,何况还有物质的困难,如印刷条件缺乏等等……。
当时对于这论点,我曾盛气驳之。所举理由,在彼时亦并未超乎常识以上,在今天更已成为平凡的现实,此处相应从略。这位可敬的论者,在"七七"以后便投身于最艰苦的斗争中了,亲身的经验当已确认即使在被封锁的、文化落后的、天天有战争的区域,文化运动还是需要,而且比那些较为平静而熙攘于战时景气,竞夸"繁荣"的后方都市更为迫切地需要,文艺呢,在那些山坳子里本来玉趾罕见,可是倒随同硝烟血腥而发展,而且真正为大众所需要所享受。我又想起人家告诉我的关于他的一件"轶事":抗战那年他在某处,适逢鲁迅先生逝世纪念,在一个庄严的纪念会中,他要求说话,可是他登台以后只说了这么一句:“大家以为鲁迅所指斥的奴隶总管就是我,其实不是!"不知怎的,这个"轶事"给我印象很深,同时他的印象在我脑中亦为之一新;我想凡在当时文坛有过牵惹的,或许与我有同感。正像告我以此"轶事"的我们的那位女作家在述说以后莞尔曰:怪有意思。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茅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