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开那厕所的门时还回头一望。是保养得很体面的一张脸,只是眼睛上有两圈黑晕,叫人联想到电影里的神秘女郎。
绿皮鞘的短剑晃了一晃,砰的一声,人物不见了,厕所门关得紧紧的。
一个人在车子里如果没有座位,会不知不觉移动他的"岗位"的。我等着那挂剑的人物办他的"公"事的当儿,忽然已经和那些"射手"们离得远些,又混在另一个小圈子里这是学生。胸前的证章是什么乡村师范。他们全是坐在那里的。
两人座位的相对两个凳子里是四个女的。两位用大衣蒙了头打瞌睡,一位看着窗外,一位读小说。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小说,但知道一定是小说。
隔了走路——就是隔了站着的我,她们的男同学占据了很大的地盘;在我近身处,有一位看《申报》上的"通俗讲座"《苏武牧羊》,另外对面的两位都在读一部什么《公民训练》。
忽然打瞌睡的一个女生掀开了大衣尖声叫道:“到了什么地方了?已经是C省了罢?"
“呵呵,"一个头从《公民训练》上抬起来,“刚才过了××站,不知是不是C省地界。"
“嗨!看你的公民常识多差!要到了K站才是C省地界呢!"对面的男生说。
我知道他们两位都弄错了,但那位发问的女生似乎是相信后一说的。有一位站在我前面的商人模样的汉子忽然自言自语发感慨道:“真不知道学堂的先生教些什么!"
这句话大概落进那位女生的耳朵了;而且,误以为这是我说的,她盯了我一眼。
我觉得无聊,正想自动的换地位,忽然那位女生一伸手就要抢那男生的什么《公民训练》,佯怒说:“省界也不明白,看这书干么?"
“嗨嗨,你们女人只知道看小说,恋爱呀,自杀呀,国要亡了,也不管。"
“谁要听这些话!还我的书来,还我的书来!"
这时另一个打瞌睡的女生也过来了,乘那男生正和那女生在斗嘴就从男生的背后抽出一本书来递给了她的同伴,她们都胜利地笑着。
这书是一本小说。我看见封面上五个大字:《梦里的微笑》。
得了书的女生于是翻开书,看了几行,就朝那边的男生说:
“你懂得什么!小说里充满了优美的感情,人没有感情,能不能生活?"
于是又看了几行,自言自语的说:“这首诗,这首诗,多优美呀!"她翻过书面来,又自言自语道:“周全朴!这名儿倒不大听得。"
我觉得看够了,要撒尿的意识又强烈起来,于是再挤向厕所那边去。
“耶稣圣诞"那晚上,我从一个朋友家里出来,街头鞭炮声尚在劈劈拍拍;一个卖报的孩子缩头扛肩站在冷风里,喊着“号外!号外!"我到街角一家烟纸店换零钱,听得两位国民在大发议论;一位面团团凸肚子的说:
“不是我猜对了么?前几天财神①飞去,我就知道事情快要讲好了!"
①财神指宋子文,当时任国民党政府财政部长。
“究竟花了多少?"
“三千万罢——金洋!"
面团团凸肚子的忽然转过脸来,眼光望到我,似乎十分遗憾于听见他这话的人太少。
这一类的谣言,三两天前早就喧腾众口,拜金主义的人们自然觉得这是最"合理"的解释,然而这个面团团凸肚子的家伙说来却好像亲眼看见。可是也怪不得他呵,大报上从没透露一点怎样解决的消息。老百姓虽然"蠢",官样文章却也不能相信的。
在鞭炮劈拍声中,我忽然感到了寂寞。
时间还早,我顺便又到了一个同乡家里。这家的老爷因为尊足不便,正在家里纳闷,哈哈笑着对我说:
“刚才隔壁朱公馆放了半天鞭炮,当差的打听了来说,委员长①坐飞机出来了,就在朱家;出来了大概是真的,就在朱家可是瞎说了,哈哈!"
我再走到街上时,果然看见一座很神气的洋房门前鞭炮的碎红足有半寸厚。阳台上似乎还有一面国旗迎风飘扬。一二个肮脏的孩子蹲在地下捡寻还没放出的鞭炮。两个闲人在那里研究"朱公馆"和委员长的关系。一个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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