碰着大风大雨,或者北风虎虎地叫的冬天,木板窗只好关起来,屋子里就黑的地洞里似的。
于是乡下人在屋面开一个小方洞,装一块玻璃,叫做天窗。
夏天阵雨来了时,孩子们顶喜欢在雨里跑跳,仰着脸看闪电,然而大人们偏就不许,“到屋里来呀!"孩子们跟着木板窗的关闭也就被关在地洞似的屋里了;这时候,小小的天窗是唯一的慰藉。
从那小小的玻璃,你会看见雨脚在那里卜落卜落跳,你会看见带子似的闪电一片;你想象到这雨,这风,这雷,这电,怎样猛厉地扫荡了这世界,你想象它们的威力比你在露天真实感到的要大这么十倍百倍。小小的天窗会使你的想象锐利起来!
晚上,当你被逼着上床去"休息"的时候,也许你还忘不了月光下的草地河滩,你偷偷地从帐子里伸出头来,你仰起了脸,这时候,小小的天窗又是你唯一的慰藉!
你会从那小玻璃上面的一粒星,一朵云,想象到无数闪闪烁烁可爱的星,无数像山似的,马似的,巨人似的,奇幻的云彩;你会从那小玻璃上面掠过的一条黑影想象到这也许是灰色的蝙蝠,也许是会唱的夜莺,也许是恶霸似的猫头鹰,——总之,美丽的神奇的夜的世界的一切,立刻会在你的想象中展开。
啊唷唷!这小小一方的空白是神奇的!它会使你看见了若不是有了它你就想不起来的宇宙的秘密;它会使你想到了若不是有了它你就永远不会联想到的种种事件!
发明这"天窗"的大人们,是应得感谢的。因为活泼会想的孩子们会知道怎样从"无"中看出"有",从"虚"中看出"实",比任其他看到的更真切,更阔达,更复杂,更确实!
京沪线,××站到××站那一段。
夜间。一时到三时。没有星,没有月亮。日历翻过了一页,展示着十二月二十五日。
半个世界在睡梦中。然而在睡梦中的半个世界上有人不睡,正在忙着。
没有月亮,也没有星;白的雪铺盖了原野,也铺盖了铁轨。京沪线,这交通的动脉上,没有照常来往的客货车和花车,已经有两天半。
京沪线,这交通的动脉硬化了;机关车被罚立壁角,分道夫被放了假;车站上冷清清地,没有旅客,也没有站长,也没有工役。京沪线动脉硬化,已经有两天半。因为有青年的血,数千青年爱国的热血,纯洁的血,正要通过这硬化了的动脉。
一个赤血轮,——一架拖着壮烈的列车的机关车,在夜的黑暗里,在白雪的寒光下,在没有分道夫,没有扬旗的引导的死沉沉的路线上,向西挣扎。
轰轰轰!隆隆隆!硬化的动脉上,机关车在挣扎。它愤怒地吼着,然而它不能不小心地慢慢地走着。两三队的青年提了灯在前面压道。十余人一队的两三队青年,两三天没有吃饱,没有吃咸的,两三天没有睡。
“前面路轨又被掘断了!"冷的黑的夜其中颤动着这一声叫喊。
嘘!嘘!嘘!——机关车"嘘"着,就停止了。四五个灯火,十倍四五个的人影,从车厢里飞了出来,飞扑到机关车前,再一直飞扑向前!"找铁轨呵!"车厢里更多的人动员。冷而黑的夜,白皑皑的雪地上,满布了无数的足印。
三段铁轨悄悄地躲在路旁坑里,被发见了,被俘虏了来。另一段铁轨也被发见了,在冰冻的小河,露出无知的铁头。
“就是藏在地狱里也要把它拖出来!"纠察队的叫喊。
普通,普通!光身子的纠察队跳进冰冻的河水里,抓着了冰冻的钢轨!
没有星,没有月亮。半个世界在睡梦中。然而在睡梦中的半个世界上,在死了似的京沪线上,有人是不知道睡的,有人是两三天不愿意睡的!
同在这时候,在京沪线东端的上海,也有另一班人不愿意睡觉。
因为这是"耶稣圣诞狂欢节"。挺大的"客满"的布告早挂在跳舞场门口。神秘的灯光下,一对对的男女挤成了人山。这里是"高等华人"的展览会。银行家,大商人,名律师,小开,………耶稣圣诞,一年一度,跳舞场特许延长时间,“高贵"的人们都来作一次长夜之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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