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散文集(325)

2025-10-10 评论

    观察人物,我以为常常得经过三个阶段:最初是有所见而不全,此时倒有胆子提笔就写,其次是续有所见然而愈看愈不敢说已有把握,此时就不敢贸然下笔,最后方是渐觉认识清楚,这才自信力又回复过来。能在第一阶段上缩住发痒的手,也不被第二阶段所吓倒,则到达最后一阶段也不是怎样困难的。写作之事,是一种劳作,写作的用心之外好象跟解答代数难题没有什么两样。不少这样的题目:上手看时很简单,解起来却遇到困难;更多的是这样的人:初看单纯,愈看愈觉得不那么简单。
    事实上各人的写作习惯各人不同。因为相信写作之事是一种劳作,所以我的惯用的方法也就跟,比方说,制造一架机器什么的相差不多。
    材料应当是道地货,代用品和“第二手的”货,尽可能要避免。检验材料是第一义。以后的工夫便上打图样了。我的习惯,图样不厌求详,倘可能,详尽到等于作品的一个节本那样,也就更好。打图样的时候,往往会发现材料还有不尽合式之处,或者,更重要的,思想上还有未成熟之处。我想加重说,打图样的主要目的之一正是要检查思想有没有未尽成熟,或材料有没有未尽合式。我所以十分看重打图样这过程,理由便是这一点。这一步功夫做过以后,剩下来的事情,我以为便很简单了。要是还会碰到困难,那光景是打图样的时候太疏忽,不曾发见还有未成熟和未尽合式。
    图样打到一半,再也弄不下去,不得不歇手的,也是常有的事。这显然也还是生活经验不够,认识不清之故,这不是技术问题。我以为写作上遇到的任何难关,任何严重的错误,归根到底都是思想问题。
    乙酉,端阳

    这一个题目在《子夜》的后记上我已经说过了,诸位看了那篇后记,已可知道一个大概。不过诸位既然出下这题目,要我再谈谈,那就随便谈谈罢。
    可以分做两方面来谈:第一是写作的动机,一九二八年我在上海住的不大方便,每天住在三层楼上有点气闷,我便到日本走了一趟,在日本约二年,一九三○年春又回到上海。
    这个时候正是汪精卫在北平筹备召开扩大会议,南北大战方酣的时候,同时也正是上海等各大都市的工人运动高涨的时候。当时我眼病很厉害,医生嘱我,八个月甚至一年内,不要看书,不然则暂时好了,将来也不免复发。我遵医嘱静心养病,并且眼疾而外,又病神经衰弱,我便一意休养。每天没事,东跑西走,倒也很容易过去。我在上海的社会关系,本来是很复杂的。朋友中间有实际工作的革命党,也有自由主义者,同乡故旧中间有企业家,有公务员,有商人,有银行家,那时我既有闲,便和他们常常来往。从他们那里,我听了很多。向来对社会现象,仅看到一个轮廓的我,现在看的更清楚一点了。当时我便打算用这些材料写一本小说。后来眼病好一点,也能看书了。看了当时一些中国社会性质的论文,把我观察得的材料和他们的理论一对照,更增加了我写小说的兴趣。
    当时在上海的实际工作者,正为了大规模的革命运动而很忙。在各条战线上展开了激烈的斗争。我那时没有参加实际工作,但在一九二七年以前我有过实际工作的经验,虽然一九三○年不是一九二七年了,然而对于他们所提出的问题以及他们工作的困难情形,大部分我还能了解。
    一九三○年春世界经济恐慌波及到上海。中国民族资本家,在外资的压迫下,在世界经济恐慌的威胁下,为了转嫁本身的危机,更加紧了对工人阶级的剥削,增加工作时间,减低工资,大批开除工人。引起了工人的强烈的反抗。经济斗争爆发了,而每一经济斗争很快转变为政治的斗争,民众运动在当时的客观条件是很好的。
    在我病好了的时候,正是中国革命转向新的阶段,中国社会性质论战得激烈的时候,我那时打算用小说的形式写出以下的三个方面:(一)民族工业在帝国主义经济侵略的压迫下,在世界经济恐慌的影响下,在农村破产的环境下,为要自保,使用更加残酷的手段加紧对工人阶级的剥削;(二)因此引起了工人阶级的经济的政治的斗争;(三)当时的南北大战,农村经济破产以及农民暴动又加深了民族工业的恐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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