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是就艺术上立论对于中国现在提倡自然主义有疑义的。这中间又分甲乙两组。甲组,大抵说中国新文艺正当萌芽时代,极该放宽道路,任凭天才自由创造,若用什么主义束缚,那是自走绝路。这种论调我觉得是浅见的。艺术当然要尊重自由创造的精神,一种有历史的有权威的主义当然不能束缚新艺术的创造,人类过去的艺术发展史早把这消息告诉我们了;但是过去的艺术发展史同时又告诉我们:民族的文艺的新生,常常是靠了一种外来的文艺思潮的提倡,由纷如乱丝的局面暂时的趋向于一条路,然后再各自发展。当纷如乱丝的局面,连什么是文艺都不能人尽知之,连象些文艺品的东西尚很少,大部分作者在盲目乱动,于此而提倡自由创造,实即是自由盲动罢咧!中国现在“青黄未发”,市面上最多的是自由盲动的不研究文学而专以做小说为业的作者,和那些“逐臭”的专以看小说为消遣的读者,当这种时代,我以为惟有先找个药方赶快医治作者读者共有的毛病,领他们共上了一条正路;否则,空呼“自由创造”,结果所得,不是东西。所以我觉得甲组所见颇浅。乙组的见解比较的深湛些,他们比较的着眼于实际情形,不徒作空论。他们说中国现代的小说大抵尚屈伏于古典主义之下,什么章回体,什么“文以载道”的思想,都是束缚作者的情绪的;中国文学里自来就很少真情流露的作品,热烈的情绪的颤动,中国文学里简直百不遇一出于真情的文学才是有生气的文学,中国文人一向就缺少真挚的情感;所以此时应该提倡那以情绪为主的浪漫主义。这一说未尝不见到中国现代文学实际情形的一面,可惜忽略了那比较的更重要的一面。我以为热烈的情绪在中国文学里不是全然没有的,“发牢骚”的小说,其中何尝没有热烈的情绪?然而反因他主观的忿激的情绪过分了,以至生出意外的不好影响;这岂非也是实在的么?中国现代小说的缺点,最关重要的,是游戏消闲的观念,和不忠实的描写;这两者实非旧浪漫主义所能疗效。虽然西洋各国大都以次演过古典,浪漫,而后自然,并且也有人说在文艺新生的国里,当自然主义发生以前,大概是有个小小的浪漫运动的,然而我终觉得我们的时代已经充满了科学的精神,人人都带点先天的科学迷,对于纯任情感的旧浪漫主义,终竟不能满意;而况事实上中国现代小说的弱点,旧浪漫主义未必是对症药呢。
第四是就思想上立论对于中国现在提倡自然主义有疑义的。他们大概说自然主义描写个人受环境压迫而无反抗之余地,迷信物质的机械的命运论等等,都是使人消失奋斗的勇气,使人悲观失望的,给中国现代青年看了,恐有流弊。这当然是极可注意的怀疑论;但我们要晓得,意志薄弱的个人受环境压迫以及定命论等等,本是人生中存在的现象,自然主义者不过取出来描写一下而已,并非人间本无此现象,而自然主义者始创出来的。既然本有这现象,作小说的人见得到,旁人也见得到,小说家不描写,旁人也会感到的。所以专怪自然主义者泄漏恶消息,是不对的(请参看《小说月报》第十三卷第五号我与周君赞襄的通信所言)。况且我们要从自然主义者学的,并不是定命论等等,乃是他们的客观描写与实地观察。自然主义者带了这两件法宝——客观描写与实地观察——在西方大都市里找求小说材料,所得的结果是受人诟病的定命论等等的不健全思想。但是如今我们用了这两件工具在中国社会里找小说材料,恐未必所得定与西方自然主义者找得的相同罢。万一相同,那只能怪社会不好,和那两件工具毫不相干。忘了该诟骂的实在人生,却专去诅咒那该诟骂的实在人生的写真,并且诅咒及于写真的器具(那就是客观描写与实地观察两法),未免太无聊了。西洋的自然派小说固然是只看见人间的兽性的,固然是迷信定命论的,固然是充满了绝望的悲哀的,但这都因为十九世纪的欧洲的最普遍的人生就是多丑恶的,屈伏于物质的机械的命运下面的;我们的社会里最普遍的人生,如果不是和他们相同,则虽用了客观描写与实地观察去找材料,其必定是巴黎的“酒店”;如果相同,我们难道还假装痴聋,想自讳么?所以我觉得就思想上立论对于中国现在提倡自然主义怀疑的,也是过虑。
我的话都完了。除希望大家严格的批评外,更有二点要申明:(一)本文仓卒写成,因而第一段批评旧派小说本想多举例,也不克如愿,只随手举了一个;(二)凡我所说意见,都以广博的作者界及读者界为对象,并非拿几个已有所成就的新派作者做对象,因为我虽然反对那类乎鼓吹盲动的“自由创造”说,而对于真有天才并研究了文学的作者的真正“自由创造”却是十二分的钦敬和欢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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