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散文集(352)

2025-10-10 评论

    又如绘声绘影的性交描写则我已说过,竟是中国的特产。
    所以我们不能不说中国文学内的性欲描写是自始就走进了恶魔道,使中国没有正当的性欲描写的文学。我们要知道性欲描写的目的在表现病的性欲——这是一种社会的心理的病,是值得研究的。要表现病的性欲,并不必多描写性交,尤不该描写“房术”。不幸中国的小说家却错认描写“房术”是性欲描写的唯一方法,又加以自古以来方士们采补术的妖言,弥漫于社会,结果遂产生了现有的性欲小说。无论如何抬出劝善的招牌,给以描写世情的解释,叫人家不当他们是淫书,然而这些粗鲁的露骨的性交描写是只能引人到不正当的性的观念上,决不能启发一毫文学意味的。在这一点上,我们觉得中国社会内流行的不健全的性观念,实在应该是那些性欲小说负责的。而中国之所以全发生那样的性欲小说,平原因亦不外乎:(一)禁欲主义的反动。
    (二)性教育的不发达。后者尤为根本原因。历来好房术的帝皇推波助澜所造成的恶风气,如明末,亦无非是性教育不讲究的社会内的必然现象罢了。

    做这篇文章的人,也是常常欢喜就文学方面发表些意见,并且常常自以为血管中尚留存着青年的情热,常常还有些“狂戆”的举动。以这“资格”,——如果你说这也算是“资格”,敢对青年们之爱好文艺或志愿文艺者说几句话。
    任何人都有爱好文艺的性习。一个推小车的苦力,如果他的经济情形许可,在劳役之后到茶馆里去听《水浒》,或是到游戏场内去看“笃笃班”,便是他的爱好文艺的性习的表现。
    乡间社戏,草台前挤满了焦脸黄泥腿的农村劳动者,在他们的额上皱纹的一舒展间,也便表现出他们的爱好文艺的性习。
    自然,你很可以说茶馆里的说书者,游戏场内的绍兴“笃笃班”,乡间农忙后的神戏一台,都是趣味低劣,都不合于咱们现在所谓“文艺”的条件,但是请不要忘记,这并不是因为他们(推小车的苦力,乡村的劳农,等等)天生成了只有低劣趣味的爱好文艺的性习,而是因为他们并不象你和我一样是少爷出身,受过文化的教养,生活在“高贵的”趣味中,并且社会所供给的能够适合于他们经济状况的娱乐(就是他们还能够勉强负担的娱乐费),也只有那样趣味低劣的货色。除了这因为经济条件而生的差别以外,他们在听《水浒》,看“笃笃班”时所表现的爱好文艺的性习并不和你们看“高贵”趣味的文艺作品时的爱好文艺的性习有什么本质上的差别。
    再进一层言,他们是一般的对于文艺作品(你不要笑,请暂时为说述方便计,把文艺作品这头衔借给茶馆的说书,游戏场内的“笃笃班”等等一类罢)的态度很严肃。他们上书场,听“笃笃班”,看社戏,并非完全为了娱乐,为了消遣,他们是下意识地怀着一个目的——要理解他们所感得奇怪的人生及其究极,他们常常有勇敢的批评的精神。(再请你不要笑,我们把庄严的“批评”这术语,也慷慨一下罢)从前有一本笔记小说记述扮演曹操的戏子被看戏的农民当场用斧砍杀,便可以说明他们有勇敢的批评的精神,他们把戏文当作真实的人生来认识,他们看戏时的态度异常严肃。这种严肃的态度,勇敢的批评的精神,便是爱好文艺的性习之最健全的活动。反之,把文艺作品当作消遣,当作“借酒浇愁”,当作只是舞台上纸面上的离合悲欢,那便是爱好文艺的性习之十足的病态的表现,那也只有少爷出身,受过文化的教养,生活在高贵的趣味中的人们才会有这病态。
    所以,我再说一遍,任何人都有爱好文艺的性习。青年的你们,在这危疑震撼的时代,社会层处处露出罅裂,人生观要求改造的时代,爱好文艺,自是理之必然。我并不以为青年爱好文艺,便是青年感情浮动的征象,我更不以为青年爱好文艺便是青年缺乏科学头脑的征象。是的,我们不应该笼统地反对青年们之爱好文学,我们应该反对的,是青年们中间尚犹不免的对于文学的病态,——没有严肃的态度和批起的精神。我们尤岂不能不反对的,是把“爱好文艺”当作个人的“志向”!曾听说某地中学入学试验中有“试各言尔志”那样意义的题目,结果有许多答案是“爱好文艺”。这显然是把“爱好文艺”的意义误解了。爱好文艺是人类的本能,(这里所用文艺二字是广义的),自原始人即已然。如里说一个人“志在文艺”,那就是另一件事了。我们自然不赞成现代青年都“志在文艺”,同时我们也反对抑制人类的爱好文艺的本能。问题是:第一,千万不要把“爱好文艺”误为个人的“立志”;第二,即使是意识地要“立志”在文艺,也不可以随随便便就“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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