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一遍,任何人都有爱好文学的性习,所以任何人应该养成正确地理解文艺作品的能力(关于这点,我希望以后有机会再说),只有老顽固才反对青年看小说看戏曲;但并不是就说每个青年都应该以文学为事业。如果现代大多数青年当真在打算做文学家,那就不折不扣是混乱的现中国的严重的病态!如果我们只认为是青年本身之过失,那就和浅薄的小说家一样只看到事物的表面罢了!
我没有看见写信给《中学生》杂志社询问“怎样研究文学”的打算做文学家的青年是怎样措词。因而我无从知道他们的动机是什么。但是我们不妨猜想一下,可能的动机是两个:一是上面已经说过的知识青年既无祖遗的财产又感到求职的困难,因而转念及此“不要本钱的生意”。这是一个经济的动机,我们上面已经论及,此处可以不必再说了。其二是并没生活的恐慌,徒因“爱好”文艺而要为文学家,在人各有其所好这一点上,我们亦未便厚非。这两种可能的动机都还是情理之常。可是只此二动机,决不会是大多数青年都想做文学家。如果当真是大多数青年想做文学家,那一定另有平原因了。于是我们的猜测也就不能不转到不大名誉的一方面,就是所说“浮而不实”。本来做文艺作家并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如上文所述,一个文艺作家的修养很要费些苦心。但是因为中国社会直到现在还缺乏普遍的严肃的文学观念,一般人尚认为只要有笔,有墨,有纸,有时间,能写,就可以创作,于是同样地染着这种错误观念的一部分青年便觉得世间事无若文学家之轻而易举而且名利双收了。这种观念便是“浮而不实”的注脚。我们毋须讳言,志在文艺的青年中间不免有一部分是染有这样的错误观念而且这样错误地想做文学家。在这种错误观念之下,一定不能产生真正的有价值的文学家。反过来说,非待社会里已经普遍地有了正确的严肃的文学观,这种错误地想做文学家的观念一定不能在青年中绝灭。所以如果忧虑着这种“浮而不实”的想做文学家的动机之蔓延为有害于青年,只有更加努力于正确的严肃的文学观念之传布深入,才是对症的良药!如果想用大家不谈文学的方法来阻止这弊害,那也是很错误的见解。
人们也还有这样一个猜测:中国是产业不发达,自然科学不发达,政治是乱糟糟,因而有才智的青年便感觉到如果学习他种学科将有学成而无所施其巧的痛苦,因而都选择了文学这一条路了。这个猜测,原亦有相当的理由,可是仅仅相当的理由而已,并且事实上并不如此。事实上是近十年来头脑清楚才智卓越的青年都干政治运动去了,而且殉身于政治运动的,亦已经很多很多了。即使有感得他无可为而要献身于文艺的青年,大概只是青年中之缺乏刚毅猛鸷的气质而不适宜于政治运动的一流罢。然而这样的人大概亦不会是很多的罢!
所以我们把好为文学家的青年之可惊的多,当作一个社会现象来看,我们粗可分析为如上述的四个原因。而此四原因中,一三两原因都表示了混乱的现代中国的严重的病态。特别是第三原因是牵连到文学界本身之尚未健全。我们不愿认为青年本身的过失,但是也不能不说对于文学的错误的认识(认为世间事无若做文学家之轻而易举而且名利双收),应该由迫切地追问着“怎样研究文学”的青年来共同努力矫正才好!
1931年3月16日
今年文坛上小品文大为流行。小品文的刊物一时风起云涌,于是“论战”就来了,有人戏呼为“宇宙和苍蝇之争”,文献足征,此姑不赘。
小品文本身只是文学上一种体裁,小品文之利弊如何,全看人们用它来装载怎样的内容。飞机可以带了炸弹去轰炸乡下人,但也可以播种,可以杀蝗虫。小品文在“高人雅士”手里是一种小玩意儿,但在“志士”手里,未始不可以成为“标枪”,为“匕首”。
小品文本身是不应该反对的。
我们以为应该提倡小品文,积极批评小品文,使得小品文发展到光明灿烂的大路。我们应该创造新的小品文,使得小品文摆脱名士气味,成为新时代的工具;我们应该把“五四”时代开始的“随感录”“杂感”一类的文章作为新小品文的基础,继续发展下去。
要是我们不满于专论苍蝇之微的小品文,那么,我们就应该写出包括宇宙之大的小品文来跟它比赛,让读者来决定两者的命运。因为小品文的流行不是偶然的,有它的社会的要求,惟有创造新的小品文然后能使这社会的要求趋于光明。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茅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