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再回到原题,我以为目前大家都愿意写长篇小说的风气,尤其青年的朋友们都有这样远大的写作计划,对于新文艺的将来必将产生伟大的影响。固然也有人是无意中受了书商的生意眼的要求,但是无论什么事都有好坏的两面,正不足怪。我们不可不看明白的,仍是我们的长篇小说的作者即使还没把工作做到十分圆满,可是在目前物质生活那样艰难以及写作不自由的现状还未改善之境遇下,我们的作者们这一种的抱负和勇气是非常可贵而足以自傲的。这充分表示了虽在重重压迫之下,我们从事写作的人还有充沛的精力,坚强的意志,和高远的理想。这就是新文艺必将蓬勃发展的有力的保证。世界在前进,民主必得最后的胜利,与人民大众并肩奋斗的文艺战士在他本位工作上,目前也正是紧迫的时期,不容稍怠,必及时加强主观的力量,然而始能适应即将展开的新局面。这一篇小文,陈义肤浅,不过表示个人对这一问题的一点意见和愿望罢了。
1945年1月10日
——谈短篇小说之不短及其他
我们是有短篇小说的光荣的传统的。鲁迅先生的作品是我们的典范。我们也有不少卓特的短篇小说的作家,沙汀,张天翼,艾芜,以及其他的名字可以有一长串。我们也并不缺少观摩世界短篇杰作的机会,莫泊桑和契诃夫的作品早就大量介绍过的。然而看近来的情形,短篇都写得长了,年青朋友们的作品,五六千字的极难得见,万余字的已经算是短的了。短篇的拉长似乎已经成为一种风气。
把字数之多寡作为长短篇的标准,象旧时的某一种说法,以超过十万字者作为长篇,而以五六万字者为中篇,万字左右者始称为短篇:这虽是简便的办法,然而我们今天也不一定要严格地遵守它。今天提到我们面前来的一个问题是:除了字数的多寡而外,长短篇小说在写作方法上究有如何的不同?换一句话说,倘不为贪多而务得,一个作家真心愿意写一个短篇,可是下笔以后,“不能自止”,结果勉强收住,计字数在中短之间,论体制则既似长篇之缩紧,又如短幅之拉长:这原因在哪里?
于是我们又想起了旧时的又一种说法,这是从取材的方法之不同来立论的。依这一说,长篇是纵的发展,短篇则是横的考察;长篇小说写人生之纵剖面,短篇所写则为人生之横断面,譬如横断一木,察其年轮,可知木之岁数,短篇小说虽写人生一角之断面,而由此片段之现象仍得以窥见前因后果之必然,盖亦犹此。我们如果承认了此一说法,则长短篇写作方法上之不同,自然可以说得了一个解决了。
不过问题也还可以更进一步。随便举几本外国古典作品为例,试加考察。所谓“欧洲文学之祖”的《伊利亚特》和《奥德赛》,论篇幅其长相等,论作法则其不相同。《奥德赛》写十年内的事,但《伊利亚特》故事所占的时间首尾不过数日;这不是宛然一则是纵剖面而又一则是横断面么?我们如果拿《伊利亚特》和近代之典型的短篇小说相较,将可得到怎样的结论?又如司各特的《萨克逊劫后英雄略》(《艾凡赫》),一部二十多万字的巨制,然而故事所占时间亦仅数日,且集中于一事,这和近代典型的短篇小说比较起来,又将得怎样的结论?但我们还可以说,《伊利亚特》是史诗,《萨克逊劫后英雄略》成书之日,所谓“近代的短篇小说”尚未出世,文学各部门各体制的发展有其历史性,《伊利亚特》倘可视为近代短篇小说之始祖,那么,《萨克逊劫后英雄略》当亦应是列祖之一罢?近代短篇小说是从它们发展出来的。我们再举一个例。这就是卡达耶夫的《时间呀,前进!》这也是二十余万字的巨制,这十足是横断面的东西,这不但故事时间仅二十四小时,从种种笔法看来,也不是长篇小说那种从容起伏,一板三眼的味儿。这是现代的作品,在有了契诃夫、莫泊桑等等光辉的典范作品以后的所作。然而《时间呀,前进!》之不能视为短篇,自亦不待多论。
说到这里,似乎越弄越糊涂了。长短之分既不在字数之多寡,而又不全在写法之纵剖或横断,然则究当何所取准呢?
我想:字数多寡是一个条件,纵剖或横断也是一个条件,但不能说尽于此二者,也还应当有别的条件。试仍以外国作品为例而加研究。我们看一看莫泊桑的一个并不怎样短的短篇小说《羊脂球》。这是莫泊桑的代表作之一,可并不能算是他的短篇小说的典范之作,——因为实在不短。然而正因为岂不短,倒给我们一个考察其写作法的方便之处。《羊脂球》写的是一个横断面,故事集中于一点,——一个线索,有波澜,有顶点,人物可也不算少,那一辆马车里的十个人一笔不漏地都被描写到。我们可以说,短篇《羊脂球》所有的材料倘用来写一个十多万字的长篇,光景也不会觉得薄弱。然而莫泊桑把它们写成一个短篇;虽然是二万字左右的长的短篇,但无可争论地是一个短篇。莫泊桑用怎样的手法来写的呢?首先,他使那些不同阶层的人物同坐一辆“逃难”的马车(故事就从这里开始),其次,他用一件事实上百分之百可能的小事,——马车迟到,车中人皆饥寒交迫,而独那诨名“羊脂球”的女人(一个妓女)带有丰富的食物,——来描写同车的其他“高贵”人士的“雅量”与“和善”,最后,他用又一件百分之百可能的小事,——车到驿站后,占领军的德国军官想在“羊脂球”身上“抽税”,“羊脂球”坚决不肯,而同车的其他“高贵”人士则用尽了种种方法“说服”她,——把那些“高贵”人士的本相完全暴露了。故事至此就到达了顶点,但还有尾声:“羊脂球”为了同车人的利益而牺牲以后,并未得到感谢,反倒招来了那些“高贵”人们的“过河拆桥”的侮辱,而这,莫泊桑仍以在车中进食一事表现出来(这回是“羊脂球”忘带了食物而其他各人则皆备的很充足),和开篇所写者作一呼应,作一对照。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茅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