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散文集(5)

2025-10-10 评论

    ——然后,我又看见了火。这不是Nero烧罗马引其他的①诗兴的火,这是地狱的火;这是Surtr②烧毁了空陆冥三界的火!轰轰的火柱卷上天空,太阳骇成了淡黄脸,苍穹涨红着无可奈何似的在那里挺捱。高高的山岩,熔成了半固定质,像饧糖似的软摊开来,填平了地面上的一切坎坷。而我,我也被胶结在这坦荡荡的硬壳下。
    “呔!"
    冷空气中震颤着我这一声喊。寒光从窗缝中透进来,我知道这还是别人家瓦上的严霜的光亮,这不是天明的曙光;我不管事似的又翻了个身,又沉沉的负气似的睡着了。
    ——玫瑰色的灯光,射在雪白的臂膊上;轻纱下面,颤动着温软的Rx房,嫩红的乳头像两粒诱人馋吻的樱桃。细白米一样的齿缝间淌出Sirens③的迷魂的音乐。可爱的Valkyrs④,刚从血泊里回来的Valkyrs,依旧是那样美妙!三四辈少年,围坐着谈论些什么;他们的眼睛闪出坚决的牺牲的光。像一个旁观者,我完全迷乱了。我猜不透他们是准备赴结婚的礼堂呢,抑是赴坟墓?可是他们都高兴地谈着我所不大明白的话。
    ①Nero即尼禄,古罗马皇帝。
    ②Surtr即北欧神话中的火焰巨人苏尔体尔。冰雪是北欧人的大敌。传说苏尔体尔有一发亮的大刀,常给北方来的冰山以致命的刺击。北欧神话中还说陆、海、冥三界分别为神奥定(Odin)、费利(Vili)和凡(Ve)所主宰。
    ③Sirens古希腊传说中半身是人半身是鸟的海妖,常以美妙的歌声诱杀过路的海员。
    ④Valkyrs北欧神话中神的十二个侍女之一,其职责是飞临战场上空,选择那些应阵亡者和引导他们的英灵赴奥定神的殿堂宴饮。
    ——"到明天……"
    ——"到明天,我们不是死,就是跳舞了!"
    ——我突然明白了,同时,我的心房也突然缩紧了;死不是我的事,跳舞有我的份儿么?像小孩子牵住了母亲的衣裙要求带赴一个宴会似的,我攀住了一只臂膊。我祈求,我自讼。我哭泣了!但是,没有了热的活的臂膊,却是焦黑的发散着烂肉臭味的什么了——我该说是一条从烈火里掣出来的断腿罢?我觉得有一股铅浪,从我的心里滚到脑壳。我听见女子的歇司底里的喊叫,我仿佛看见许多狼,张开了利锯样的尖嘴,在撕碎美丽的身体。我听得愤怒的呻吟。我听得饱足了兽欲的灰色东西的狂笑。
    我惊悸地抱着被窝一跳,又是什么都没有了。
    呵,还是梦!恶意的揄揶人的梦呵!寒光更强烈的从窗缝里探进头来,嘲笑似的落在我脸上;霜华一定是更浓重了,但是什么时候天才亮呀?什么时候,Aurora的可爱的手指来赶走凶残的噩梦的统治呀?
    1928年1月12日于荷叶地。

    答,答,答!
    我从梦中跳醒来。
    ——有谁在叩我的门?我迷惘地这么想。我侧耳静听,声音没有了。头上的电灯洒一些淡黄的光在我的惺忪的脸上。纸窗和帐子依然是那么沉静。
    我翻了个身,朦胧地又将入梦,突然那声音又将我唤醒。在答,答的小响外,这次我又听得了呼——呼——的巨声。是北风的怒吼罢?抑是"人"的觉醒?我不能决定。但是我的血沸腾。我似乎已经飞出了房间,跨在北风的颈上,砉然驱驰于长空!
    然而巨声却又模糊了,低微了,消失了;蜕化下来的只是一段寂寞的虚空。
    ——只因为是虚空,所以才有那样的巨声呢!我哑然失笑,明白我是受了哄。
    我睁大了眼,紧裹在沉思中。许多面孔,错落地在我眼前跳舞;许多人声,嘈杂地在我耳边争讼。蓦地一切都寂灭了,依然是那答,答,答的小声从窗边传来,像有人在叩门。
    “是谁呢?有什么事?"
    我不耐烦地呼喊了。但是没有回音。
    我捻灭了电灯。窗外是青色的天空内耀着几点寒星。这样的夜半,该不会有什么人来叩门,我想:而且果真是有什么人呀,那也一定是妄人:这样唤醒了人,却没有回音。
    但是打断了我的感想,现在门外是殷殷然有些像雷鸣。自然不是蚊雷。蚊子的确还有,可是躲在暗角里,早失却了成雷的气势。我也明知道不是真雷,那在目前也还是太早。我在被窝内翻了个身,把左耳朵贴在枕头上,心里凝惑这殷殷然的声音只是我的耳朵的自鸣。然而忽地,又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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