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散文集(50)

2025-10-10 评论

    “老百姓尽管一腔热血主张打,那结果是一定不再打了。老百姓要的事,恰就是当局所勿要。现在的事情就是这么着。"
    “那末,陶家泾扎下两万兵,拉丁,捉船,乡下人逃光,地方上当差使,小小一个镇,要分摊到千把只洋,真是活见鬼罗!"
    瘦长子表示了稀有的兴奋,一口气说出来了。我正想回答,忽然那位四十多岁的光头同乡又节外生枝的插进一句话:
    “造伊拉格娘!嘉兴到苏州一路扎的兵越多,小火轮倒是三日两头抢!——新近出一桩三十万的大抢案,抢是抢了,失主还不取报官,你想想!"
    “就是伊拉自家做的呀!"
    瘦长子做一个鬼脸,很轻声地接口说。我明白这是指的什么,记得俗语有所谓"虫吃虫",正就是那件大抢案的注脚。我笑了一笑,又回到老题上:
    “要抽国难捐么?兵队调动就不过告诉老百姓有国难,要抽国难捐!"
    “生意是越弄越难做了!"
    三位老乡同声说,脸上都是异常失望。
    船上的茶房来收茶壶了。他回答一个旅客的询问:
    “茶亭到哩!造伊拉,到双林要在半夜里罗。"
    这时天已经黑了,我望望外边,看见不远的前面有黑簇簇的房屋和几点灯光。我一眼就认出这是故乡到了。虽然相隔已有十年之久,但眼前的故乡还是和我记忆中十年前的故乡没有什么两样。
    “大概能够分别出这确是一九三二年的家乡的特点,也只是多一些剪发旗袍的女郎罢?"
    我望着渐近的房屋,心里这样想。但后来我知道我这论断有一半是对的,又一半却不尽然。一九三二年的中国乡镇无论如何不可与从前等量齐观了。农村经济的加速度崩溃,一定要在"剪发旗袍的女郎"之外使这市镇涂染了新的时代的记号。
    而最最表面的现象是这市镇的"繁荣"竟意外地较前时差得多了。当我们的"无锡快"终于靠了埠头,我跳上了那木"帮岸",混入了一群看热闹以及接客的"市民"中间的时候,我就直感到只从一般人的服装上看,大不如十年前那样整洁了。记得十年前是除了叫花子以外就不大看见衣衫褴褛的市民,但现在却是太多了。
    街道上比前不同的,只是在我记忆中的几家大片子都没有了,——即使尚在,亦是意料外的潦倒。女郎的打扮很摹拟上海的"新装",可是在她们身上,人造丝织品已经驱逐了苏缎杭纺。农村经济破产的黑影重压着这个曾经繁荣的市镇了!
    第三半个月的印象
    天气骤然很暖和,简直可以穿"夹"。乡下人感谢了天公的美意,看看米甏里只剩得几粒,不够一餐粥,就赶快脱下了身上的棉衣,往当票里送。
    在我的故乡,本来有四个当票;他们的主顾最大多数是乡下人。但现在只剩了一家当票了。其余的三家,都因连年的营业连"官利都打不到",就乘着大前年太保阿书部下抢劫了一回的借口,相继关了门了。仅存的一家,本也"无意营业",但因那东家素来"乐善好施",加以省里的民政厅长(据说)曾经和他商量"维持农民生计",所以竟巍然独存。然而今年的情形也只等于"半关门"了。
    这就是一幅速写:——
    早晨七点钟,街上还是冷清清的时候,那当票前早已挤满了乡下人,等候开门。这伙人中间,有许多是天还没亮足,就守候在那里了。他们并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身上刚剥下来的棉衣,或者预备秋天嫁女儿的几丈土布,再不然——那是绝无仅有的了,去年直到今年卖来卖去总是太亏本因而留下来的半车丝。他们带着的这些东西,已经是他们财产的全部了,不是因为锅里等着米去煮饭,他们未必就肯送进当票,永远不能再见面。(他们当了以后永远不能取赎,也许就是当票营业没有利益的一个原因罢?)好容易等到九点钟光景,当票开门营业了,这一队在饥饿线上挣扎的人们就拼命的挤轧。当票到十二点钟就要"停当",而且即使还没到十二点钟,却已当满了一百二十块钱,那也就要"停当"的;等候当了钱去买米吃的乡下人,因此不能不拼命挤上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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