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我知道这位"下邻"原先也是斯文一脉,是教书的,不知道怎样一来就混到了这条"红路"上去了。这话是住在统客堂楼的邻居告诉我的。
这位"前邻",是个有职业的人了。有老起,也有孩子,本人不过三十岁左右,眼前的职业是交易所经纪人的助手。我同他是在扶梯上认识起来的。全幢房子里要算他最有"长衫朋友"的气味。而我也是还没脱下"祖传"的长衫,所以很快地我们俩也成为"朋友"了。
不用说,我们俩朋友之轧成,是我一方主动的。因为我妄想着,或者他有门路给我介绍一个职业。
我忘记不了我讲起找职业时他的一番谈话。当他知道了我的经济情形,并且知道我是挟着怎样的指望到上海来的,他就很恳切地说:
“你不要见怪,照我看来,你还是回乡下去想法子罢!"
“哦,哦?"我苦闷地喊出了这疑问的声音来。
“你现在是屋漏碰到连夜雨,"他接着说,“你到上海来托朋友寻事体,刚刚你的朋友自己也没事体,你的运气也太坏!可是你就算找到了事,照你说的一个月三四十元,眼前想想倒不错,混下去才知道苦了。”
“哎,哎!我只要够开销呀!"
“哈哈,要是够开销,倒好了,就为的不够呀!你一个月拿三十多元,今年是够开销了,明年就不够。"他提高了嗓子,眼睛看着我的脸,"照你所说,你的事情只有硬薪水,没有外快,在上海地面靠硬板板的薪水过日子,准要饿死的!"
“哦,哦!"
“你想,住在上海,开销是定规一年大一年,你的薪水却不能一年加一年,那不是今年够开销,明年就不够了么?所以我们在上海混饭吃,全靠外快来补贴。正薪水是看得见的,‘外快就大有上落。顶少也得个一底一面。譬如我们的二房东,他要是单靠正薪水,哪里会吃得这么胖胖的?"
我用心听着,在心里咀嚼着,不知不觉怔住了。过一会儿,我鼓起了勇气问道:
“那么,你看我能不能改行呢?我这本行生意只有正薪水,我想来一定得改行了。”
谈到这里,我的"前邻"就笑而不答。但好像不叫我绝望,他迟疑了半晌,这才回答道:
“人是活的,立定主意要改,也就改了。譬如我,从前也不是吃交易所的饭,也是混不过去才改了行的。"
我觉得是"机会"来了,就立刻倾吐了求他帮忙介绍的意思。他出惊地朝着我看,好像我这希望太僭妄。但他到底是“好人",并没挖苦我,只说:
“你既然想进这一行,就先留心这一行里的门槛罢。"
我自然遵教。以后碰到他在"家"时,我就常常去找他闲谈,希望得点交易所的知识。但是"知识"一丰富,我就立刻断定这一行我进不去,因为第一须有脚力很大的保人,我这希望诚然是太僭妄了呵!
在我热心于这项幻想的时候,因为闷在"家"里无聊,就时常到北京路,宁波路,汉口路一带观光。这里是华商银行和钱庄的区域。我记不清那许多大大小小的银行名字,只觉得起多出乎我意料之外;这些银行的名字乡下人都不知道,然而有钱的乡下人带了钱到上海来"避难",可就和这些银行发生关系了。银行的储蓄部尽量吸收这些乡下逃来的金钱。
我的"前邻"的上司——交易所第×号经纪人,据说就"代表"了好几家银行,有一天,我跟我的"前邻"到交易所去看过。这位经纪人手下有六七个"助手,而我的"前邻"夹在中间好像异常渺小。他只听从另一助手的指挥,伸出手掌去,涨破了喉管似的叫,——据说这就是"做买卖"。可是后来回"家"后我的"前邻"问起我"好不好玩"的时候,他蓦地正色庄容卖弄他的"本领"道:
“你不要看得伸手叫叫是轻便的差使,责任可重要得很呢!公债的涨跌,都从我的伸手叫叫定局的哪!几万人的发财破产都要看我这伸手叫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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