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散文集(69)

2025-10-10 评论

    一个星期的期间过后,我的职业还是没有找到。我的朋友动我再等一星期,再去碰碰门路,可是我觉得已经够了。”住"的问题,“外快"的问题,“红丸"的问题,内地银子跑到上海变成公债的问题,已经叫我了解上海是怎样一个地方,而上海生活又是怎样一种生活了。尤其那些"弄堂小学"和"街头图书馆"在我脑子里留下了一个深刻的印象。
    我很怀疑,世界上找得出像上海那样的第二个大都市么?

    在上海混了十多年,总没见识过阴历大年夜的上海风光。什么缘故,我自己也想不起来了;大概不外乎"天下雨","人懒",“事忙":这三桩。
    去年,——民国二十二年,岁在癸酉,公历一千九百三十三年,恰逢到我"有闲"而又"天好",而又是小病了一星期后想走动,于是在"大年夜"的前三天就时常说"今年一定要出去看看了"。
    天气是上好的。自从十八日(当然是废历)夜里落过几点雨,一直就晴了下来。是所谓"废历"的十八日,我担保不会弄错。因为就在这一天,我到一个亲戚家里去"吃年夜饭"。这天很暖和,我料不到亲戚家里还开着"水汀",毫无准备的就去了,结果是脱下旗袍尚且满头大汗。当时有一位乡亲对我说:“天气太暖和了,冬行春令,-—春令!总得下一场腊雪才好!"
    似乎天从人愿,第二天当真冷了些。可是这以后,每天一个好太阳把这"上海市"晒得一天暖似一天;到废历的"大年夜"的"前夕",简直是"上坟时节"的气候了。
    而这几天里,公债库券的市价也在天天涨上去,正和寒暑表的水银柱一般。
    “大年夜"那天的上午,听得生意场中一个朋友说:“南京路的商店,至少有四五十家过不了年关,单是房租,就欠了半年多,房东方面要求巡捕房发封,还没解决。"
    “这就是报纸上常见的所谓市面衰落那一句话的实例么?"我心里这样想。然而翻开"停刊期内"各报的"号外"来看,只有满幅的电影院大广告搜尽了所有的夸大,刺激,诱惑的字眼在那里斗法。
    从前见过店铺倒闭的景象也在我眼前闪了一闪。肩挨着肩的商店的行列中忽然有一家紧闭着栅门,就像那多眼的大街上瞎了一只眼;小红纸写着八个字的,是"清理帐目,暂停营业";密密麻麻横七竖八贴满了的,是客户的"飞票";而最最①触目的是地方言厅的封条,——一个很大的横十字。
    ①"飞票"商号倒闭后,债权人索债不得,黏贴于对方门上的索债字条。
    难道繁华的南京路上就将出现四五十只这么怪相的瞎眼?于是我更加觉得应该去看看"大年夜"的上海。
    晚上九点钟,我们一行五个人出发了。天气可真是"理想的"。虽然天快黑的时候落过几点牛毛雨,此时可就连风也没有,不怕冷的人简直可以穿夹。
    刚刚走出弄堂门,三四辆人力车就包围了来,每个车夫都像老主顾似的把车杠一放,拍了拍车上坐垫,乱嚷着"这里来呀!"我们倒犹豫起来了。我们本来不打算坐人力车。可是人力车的后备队又早闻声来了,又是三四辆飞到了我们跟前。而且似乎每一个暗角里都有人力车埋伏着,都在急急出动了。人力车的圆阵老老实实将我们一行五个包围了!
    “先坐了黄包车,穿过××街,到××路口再坐电车,怎样?”
    我向同伴们提议了。
    “××路口么?一只八开!"车夫之一说。①
    ①一只八开上海话。一角银毫的意思。
    “两百钱!"我们一面说,一面准备"突围"。
    “一只八开!年三十,马马虎虎罢。"
    这是所谓"情商"的口吻了。而且双方的距离不过三四个铜子。于是在双方的"马马虎虎"的声音中,坐的坐上,拉的也就开步。
    拉我的那个车夫例外地不是江北口音。他一面跑,一面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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