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他也不能再想下去了。因为他们已经到了周亲家所在的那家银行。这是不大不小的一家,当然是不发行钞票的,可是有储蓄部,倒也"门庭若市"。二老爷是常来的,银行里的职员大都认识他。一见他进来,就有一位招呼道:“请等一下罢。周先生到交易所去了。”
“噢噢,就会回来的罢?"二老爷随口问着,心里却懊悔来迟了一步;他们银行里人上交易所,总是有买卖,知道他到几时才回来呀。
“快的,快的。十一点过头,一定要回来。"是那边的回答。
二老爷一看钟,才只九点三刻。他想道,糟了,十一点碰见周亲家,怎么还有时间到杨树浦呢?继美在旁边很懂得他父亲的意思,就趁势撺耸着老头子到交易所去找那周亲家。二老爷也觉得在这里呆等不是办法,回旅馆去也没有什么事,倒不如也上交易所去听听市面;于是问过了银行里的人,知道倘若华商证券交易所里没有周先生,那就一定在纱布交易所,二老爷就带着继美从"银行街"转到那证券交易所所在的汉口路。
“爸爸,上海的银行都在天津路、宁波路、北京路那一带么?"在路上时,继美忍不住问了。
“也不尽然。那边一带多一点罢了。”二老爷回答,“外国银行和中国、交通、中央、通商等大银行都在外滩。所谓外滩银行才是上海金融的主脑。"
“我看周亲家那家银行只有储蓄部还热闹,可是刚才我留心一瞧,储户倒是十元五元的零星小户居多数;他家又不发行钞票,行里用了许多人,开销想来不小,他们怎么还能赚钱呢?”
“哈哈,这一问倒有意思。回头你到了交易所,你就知道了。”
但是继美这性急的人,如何能等到"回头";他缠住了老头子道:“恐怕我看不出什么来呢。还是先讲给我听罢。他们银行里收了储蓄存款,也出利息的,我看他们的章程,年份愈长,利息就愈厚,有到了二分五的;难道他们再放出去可以打到三分的利息么?"
“放出去呢,自然不能到三分,况且近年来百业萧条,也没有稳当的地方可放。他们吸收了存款来,全是拿到交易所去买卖公债的。稳当的做法是套套利息,冒险的,可就投机了。农村破产,又不太平,金钱都逃到上海来。上海的银行家吸进了许多存款,也没处去运用,那不是要胀死么?自然都到交易所去变把戏去了。——哦,你看前面那体面的大洋房就是公债市场的证券交易所了。”二老爷说着就转过一个街角,果然一所簇新的高大洋房显现在眼前了,门前停有一些汽车和包车。像二老爷那样长袍子外面罩一件马裤呢大衣的人进出得很多。
继美跟父亲进了那"市场",就不知道看什么好,听什么好。他只见很大的一个大厅里全是一层一层的人,而人层中间有一个核心,声音嘈杂得很。他又看见后面有一座高台,台上有两三个人,一个人手拿着电话听筒,涨红了面孔不住地嚷;听去全是数目字。他知道这里交易的全是库券或公债,可是他找来找去不见有人手里拿着那花花绿绿的公债票!他奇怪极了,正想问他的父亲,忽地看见他父亲跑前两步,挤进人层里去了。继美也跟过去,就看见了周亲家已在那里跟父亲咬耳朵说话了。那时场中的人声微微低了些。继美周亲家拱着手大声说:
“那么,恕不奉陪了。实在今天忙得很。亲翁,你雇一辆汽车去罢。是杨树浦尽头呢!门牌三十六号。亲翁,你只顾看房子。房子合意的话,顶费由我跟前途磋商。"
这时场中心又闹哄哄嚷起来,继美他们身边不住有人挤过。二老爷跟周亲家连说"再会",就又挤出那人层来,站住了,揩一把汗,微笑地对继美说道:“今天有谣言,公债上落很大。周亲家大概不到十二点钟,是抽不出身子了。我们自到杨树浦去看房子罢。"
二老爷他们当真雇了一辆汽车,直放杨树浦。汽车从仁记路穿出外滩的时候,继美看见路的两旁全是高大的洋房,房上也钉着些洋文招牌,可是门前全都冷清清,只有守门的印度巡捕斜倚在门楣上。继美知道这些自然是铺子,可不明白为什么门前这样冷清清。他就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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