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散文集(82)

2025-10-10 评论

    二老爷含糊点着头,心里想道:“好!又一家!那么是三家分住了!"然而使他吃惊的,是三层楼又是两家分住着。继美从没见过这样"叠罗汉式"的住法,睁大了眼只是发怔。他这时候才发见楼梯头和屋角里到处全是杂物,小孩子的摇篮呀,尿布呀,混成一个"极乐世界",他简直不敢伸脚,恐怕一伸脚就会碰倒了什么似的。二老爷却还要看看晒台。不看犹可,一看只觉得这一间屋子的晒台好像两个长子中间的矮子:左右邻全是在晒台上搭成了"阁",阁上再做成晒台。
    “寸金地皮,这里大家全是这样挖算的呢!"房主人看见二老爷眉头一皱,就笑着说明。
    “对呀!可是倘或有什么火烛不小心,那岂不危险得很么!"二老爷应着。
    再下楼的时候,房主人又指楼梯旁一个"假二层"说:“这里是娘姨困的。府上要是人不多,——大小十二三位罢,那么,自己住了楼下和二层,第三层还是可以出租。"
    “承教,承教!"二老爷一边客气,一边就走后门。“要不要,回头我请舍亲周先生来关照罢。"在后门口又这么说一句,二老爷就带着继美走了。这时候,他才看见这里内几乎每家门上贴有小小的"余屋分租"的红字纸。最妙的是那两家自造第四层的左右芳邻还在"招租"灶披呢。
    “真正是鸽子笼!"继美松了口气似的说,跟着他老子走出了里门。
    “其实也怪不得他们!不过人多房子破,火烛难免不能小心,要是一个失火,总有几个人逃不出性命!"二老爷一边说,一边就摇着头。"这样情形,也是近年来的事。一方面工部局想增加房地捐,把地价提高,另一方面银行界把吸收来的存款大购地产,荒地上都造了新式的小洋房,旧房子也陆续翻造;通行的是三层楼,房间多。可是租价也大了。房客除了想尽方法分租出去,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呢?人家只看见上海住房陡然增多,而且天天有翻造,而且新造的总是三层楼,以为这是上海市面一天一天在好,哪里知道骨子里是大大不然呀!"
    “听说上海还有什么平民区,那又是怎么个样子呢?”继美问着,心里以为要是比刚才所见那屋子还得多住几家,那就只好每一层多搭出一个搁楼来罢。可是二老爷却回答道:
    “平民区就是草棚!还有住在船里的。可是这船并不在水里,却在地上,就是把破船倒翻过来,当作一个屋!上海有二十二万工人,恐怕有一半人数是住的那样的草棚和船屋。住鸽子笼式市房的,大多数还是脱不了长衫的中等人家。前些时看见《字林西报》说,上海的外国人,一夫一妇的小家庭,每月收入六百两,还不够开支。哼!中国人怎样呢?据说一夫一妇在上海,租一个亭子间,每月也得六七十元的开支。做衣服还不在内呀!"
    “为什么要那许多?"继美也觉得意外了,他知道他家在家乡时,老祖父以下也有五六个人,也不过每月开销七八十元罢了,而且过得很舒服。
    “哎!听听是难以相信,算算却又再也省不了;一夫一妇开支六七十元,其实也不能算是浪费,只有中等人的生活罢了。可是住的就只能是亭子间,几家人家分住。在上海,鸽子笼生活竟是平常得很!"
    二老爷说着就带继美转了一个湾,“那边就是电车站了,我们坐电车回去罢。"
    六"上海之将来"
    又是晚上了。继美他们住的那旅馆又开始嘈杂起来。隔壁房间里新来了一伙客人,一进房就劈劈拍拍打起麻将来;艳装的年青女子,——看样子都有点"野气"的,不住地在房门外的走道中跑来跑去。忽然有一张纸片从门缝中塞了进来,继美拾起一看,却原来是什么女相士的广告,上面还印着那女相士的照片。这时房间里只有继美一个。老祖父由继成夫妇陪着到什么梦春阁听"说书"去了,两位太太刚出去买东西,两位老爷有应酬,珍小姐还没回来。
    继美是被派定了在这里看守"大营"的。他一会儿到窗前去望望"二十二层大厦"的电灯,一会儿又开了"无线电";最后他翻着网篮里的书,忽然翻到了一本《新中华》杂志的附刊,《上海之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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