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散文集(88)

2025-10-10 评论

    ①"红帽子"当时火车站的装卸、搬运工人所戴制帽上因箍以红布,故被称为"红帽子"。
    这天是阴天,一列铁闷车又紧挨着月台,几盏电灯放射着苍白的光亮,其实灯光亦不弱,然而人们总感得昏黑。这天空其中太多的水分,加之太多的人嘘出来的水气,大概已经在月台上凝布成雾罢?看月台顶的电灯,委实像隔了一层雾。
    一盏临时电灯像一个火黄色的牛奶柿,挂在一张板桌上面,这是临时的写行李票的办事处。围着这办公桌一圈的,是“红帽子",也有旅客。这一圈子以外,运行李——不是进铁闷车而是进站的手车,川流不息地在往来,在跳跃。
    “上西站"确是进入了"非常时代";“上西站"平时清闲惯的,这天(自然不仅这一天)饱和着行李和旅客,也饱和着各种各样的声音,人们对话,非提高了嗓子是不行的。
    “上西站",这天有海关职员的临时办事处,检查行李,给报运的货物开税单。"上西站",这天有路警和宪兵在留心汉奸。
    这天的"上西站"饱和着各种各样的声音:天空,有敌人飞机的声音;远远传来的,有炮声,敌机投弹的轰炸声,甚至卜卜的机关枪声;站外,指定的狭长地段上,有着无数候车的旅客们的嚷嚷声,——争执,抱怨,等得心焦时无目的的信口乱谈,小孩子的啼哭,还有,警宪维持秩序的吆喝声。
    这天从早上起,大炮和机关枪的吼叫到处可以听得;从早上起,敌机数十架轮番轰炸沪西:三架一队的敌机几次从西南来,掠过"上西站"顶空,有时且低飞,隆隆的发动机声压倒了“上西站"的一切嘈音。
    大约四时半罢,三架一队的从东北来(那边是它们轰炸的目的地),低飞了,直向"上西站"。月台上忽然尖厉地响起了几声警笛。站外,立着"持有京沪车票者在此集合"木牌的狭长草地上就卷起了恐慌的骚动:女人们抱着孩子们站起来了,人们这时方知候车的"妇孺"竟有这样的多!
    “坐下,不要动!"路警和宪兵们高声叫着。
    于是不动。动也没有用。在"不动"中,人们重新记起了这是"英兵警戒区域",敌人的炸弹大概不至于往这处投。
    在"不动"中,人们看着三架一队的飞机在顶上盘旋一匝,复向北去,又看见另一队横掠而过,于是,猛听得轰轰两声,感得坐下的草地也在震动以后,人们看着东北方冲起了几道黑烟。
    “持有京沪车票者"集合队伍的尾巴不断地在加长,——增添的,不止是人,也有这些人们的家当:包裹,竹箱,网篮,乃至洋铅桶中装着的碗盏和小饭锅。这是"家当",不是"行李",所以它们的主人们只想随身带着走,不去"挂牌子做行李"。暮色苍茫中,这一行列在进月台了,蠕动着,像一条受伤的虫。这一行列,其中十分之八的人们都有一件"法宝",——挑他们各自的"家当"的扁担或木棒;这时却不能挑,都竖将起来,步枪似的,高射炮似的,摇摆着,慢慢地前进。
    行列中有一男一女;女的抱了个不满周岁的婴儿,男的背一只木箱,里面是工具,——他是木匠。他们没有小包裹,也没有破竹箱;那口工具箱便是他们全部的家当了罢?
    另一个中年男子,长袍、油腻的马褂、老鼠的眼睛和老鼠的须,肩头扛着个衣包,手里提着小网篮,篮里桠桠叉叉不知是些什么,都触角似的伸在篮口之外;他这些触角,老碰着别人,但他老在那里怪嫌别人碰了他。
    淮海口音的一个妇人,脑后老大一个发髻扁而圆,武装着不少的钢针,——这也许就是她糊口的工具罢?她像豪猪似的,使得后面往前挤的人们不得不对她保持相当的距离。有几个冒失鬼,伸长了颈子,往她这面挤,不止一次被她圆髻上的缝衣针拒退了。
    夜色愈来愈浓,嚷嚷然推着挤着的这一行列终于都进了站台,消纳在车厢里。月台上走动的,只有穿制服的路员和警宪了,但灯光依旧昏花,像隔一层雾。
    二苏嘉路上
    没有星,没有月亮,也不像有云。秋的夜空特有一种灰茫茫的微光。风挟带着潮湿,轻轻地,一阵阵,拂在脸上作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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