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谋战争时的自给,中国早就有了"工合"运动。"工合"在西北大概其组织了些手工业。但是今天充斥了西北大小城市(不但是兰州)里的工业品,有多少是"工合"的出品呢?真是天晓得。大多数商人不知道有所谓"工合",你如果问他们货从哪里来的,他们毫不犹豫地答着:“天津"或"上海"。这意思就是:上海和天津的"租界"里还有中国人办的工厂,所以这些工业品也就是中国货了。偶尔也有一二非常干练的老板,则在上上下下打量你一番之后,便幽默地笑道:“咱们是批来的,人家说什么,咱们信什么;反正是那么一回事,非常时期吗,可不是?"
一个在特种机关里混事的小家伙发牢骚说:“这是一个极大的组织,有包运的,也有包销的。在路上时,有武装保护,到了地头,又有虎头牌撑腰。值一块钱的东西,脱出手去便成为十块二十块,真是国难财!然而,这是一种特权,差不多的人,休想染指。全部的缉私机构在他们的手里。有些不知死活的老百姓,穷昏了,居然也走这一道,肩挑背驮的,老鼠似的抄小路硬走个十站八站路,居然也会弄进些来;可是,沿途碰到零星的队伍,哪一处能够白放过,总得点缀点缀。要是最后一关碰到正主儿的检查,那就完了蛋,货充公,人也押起来。前些时,查出一个巧法儿:女人们把洋布缠在身上,装作大肚子混进来。现在凡是大肚子女人,都要脱光了检验……嘿,你这该明白了罢——一句话,一方面是大量的化公为私,又一方面则是涓滴归公呵!"
这问题,决非限于一隅,是有全国性的,不过,据说也划有势力范围,各守防地,不相侵犯。这也属于所谓"中国人自有办法"。
地大物博的中国,理应事事不会没有"办法",而且打仗亦既三年多,有些事也应早有点"办法"。西北一带的根本问题是“水"。有一位水利专家指点那些秃顶的黄土山说:“土质并不坏,只要有水!"又有一位农业家看中了兰州的水果,幻想着如何装罐头输出。皋兰县是出产好水果的,有名的"醉瓜",甜而多汁,入口即化,又带着香蕉味一般的酒香。这种醉瓜,不知到底是哈密瓜的变种呢,或由它一变而为哈密瓜,但总之,并不比哈密瓜差。苹果、沙果、梨子,也都不坏。皋兰县是有发展果园的前途的。不过,在此"非常时期",大事正多,自然谈不到。
“西兰公路"在一九三八年还是有名的"稀烂公路"。现在(一九四○年)这一条七百多公里的汽车路,说一句公道话,实在不错。这是西北公路局的"德政"。现在,这叫做兰西公路。
在这条公路上,每天通过无数的客车、货车、军车,还有更多的胶皮轮的骡马大车。旧式的木轮大车,不许在公路上行走,到处有布告。这是为的保护路面。所谓胶皮轮的骡马大车,就是利用品车的废胎,装在旧式大车上,三匹牲口拉,牲口有骡有马,也有骡马杂用,甚至两骡夹一牛。今天西北,汽油真好比血,有钱没买处;走了门路买到的话,六七十元一加仑。胶皮轮的骡马大车于是成为公路上的骄子。米、麦粉、布匹、盐……以及其他日用品,都赖它们转运。据说这样的胶皮轮大车,现在也得二千多块钱一乘,光是一对旧轮胎就去了八九百。公路上来回一趟,起码得一个月工夫,光是牲口的饲料,每头每天也得一块钱。如果依照迪化一般副官勤务们的"逻辑",五骑马拉的大车,载重就是五千斤,那么,兰西公路上的骡马大车就该载重三千斤了。三乘大车就等于一辆载货汽车,牲口的饲料若以来回一趟三百元计算,再加车夫的食宿薪工共约计七百,差不多花了一千元就可以把三吨货物在兰西公路上来回运这么一趟,这比汽车实在便宜了六倍之多。
但是汽车夫却不大欢喜这些骡马大车,为的它们常常梗阻了道路,尤其是在翻过那高峻的六盘山的时候,要是在弯路上顶头碰到这么一长串的骡马大车,委实是"伤脑筋"的事。也许因为大多数的骡马是刚从田间来的"土包子",它们见了汽车就惊骇,很费了手脚才能控制。
六盘山诚然险峻,可是未必麻烦;路基好,全段铺了碎石。一个规矩的汽车夫,晚上不赌、不嫖、不喝酒,睡一个好觉,再加几分把细,总能平安过去;倒是那华家岭,有点讨厌。这里没有弯弯曲曲的盘道,路面也平整宽阔,路基虽是黄土的,似乎也还结实,有坡,然而既不在弯道上,且不陡;倘在风和日丽之天,过华家岭原亦不难,然而正因为风和日丽不常有,于是成问题了。华家岭上是经常天气恶劣的。这是高原上一条山岗,拔海五六千尺,从兰州出发时人们穿夹衣,到这里就得穿棉衣,——不,简直得穿起衣。六七月的时候,这里还常常下雪,有时,上午还是好太阳,下午突然雨雪霏霏了,下雪后,那黄土作基的公路,便给你颜色看,泞滑还是小事,最难对付的是“陷",——后轮陷下去,成了一条槽,开上"头挡排",引擎是呜——胡胡地痛苦地呻吟,费油自不必说,但后轮切不着地面,只在悬空飞转。这时候,只有一个前途:进退两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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