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疲劳(177)

2025-10-10 评论

    我给家里打电话,没人接。
    坐在大会议室我的席位上,如同坐在一面烧红的铁鏊子上。我的脸色一定非常难看。我脑子里浮现出各种凄惨的画面,最凄惨的是,在县城的某个僻静角落里,或者是在人烟稠密之处,我老婆杀死了庞春苗,然后自杀。此刻,她们的尸体旁已经围上层层叠叠看热闹的人,公安局的警车正拉着凄厉的警报,风驰电掣般地往那里奔驰。我偷眼看看手持教鞭、指点着西门金龙构想的蓝图、在那里侃侃而谈的庞抗美,麻木不仁地想着:下一分钟,下一秒钟,马上,这个巨大的丑闻,就会在这会议室,犹如一枚血肉与弹片横飞的自杀式炸弹,轰然炸开……
    会议在含义复杂的掌声中宣告结束。我不顾一切地冲出会议室。我听到身后有人不无恶意地大声说:“蓝县台大概拉到裤裆里了。”
    我冲向我的车。司机小胡急忙跳下来,没等他转过来帮我开门我已经自己拉开车门钻了进去。
    “走!”我急不可耐地说。
    “走不了。”小胡无奈地说。
    确实走不了,在管理科长的调度下,依照职务排名次序,庞抗美的银灰色皇冠排在第一位,稳稳地停在县委办公大楼门廊前的车道上。在皇冠的背后,依次是县长的尼桑,政协主席的黑奥迪,人大主任的白奥迪……我的桑塔纳排在二十名后。所有的车都已发动起来,马达平稳运转,发出嗡嗡响声。有的人像我一样钻进了自己的车,有的人站在大门两侧低声交谈着等待自己的车,所有的人都在等待庞抗美。从大楼门厅里传出她爽朗的笑声,我恨不得揪住她的笑声,像揪住变色龙吐出的长舌,把她从大楼里掩出来。她终于出现了。她穿着宝蓝色套裙,上装的翻领上,别着一个银光闪烁的胸针。据她自己说她所有的首饰都是假的。春苗曾不经意地对我说,她姐姐的首饰能装满一只水桶。春苗,我的血肉相连的爱人,你在哪里?正当我恨不得要跳下车跑出大院、跑上大街时,庞抗美终于钻进了她的皇冠。车队鱼贯驰出大院,大门口的保安绷着面孔立正敬礼。车队出门向右拐,我急问小胡:
    “去哪里?”
    “去参加西门金龙的宴会啊。”小胡把一张烫金大红请柬递给我。
    我恍惚记起,会议期问有人在我耳边嘀咕:还论证什么,庆功宴都摆好了。我急忙说:
    “调头。”
    “去哪里?”
    “回办公室。”
    小胡显然不情愿。我知道去参加这样的宴会,他们不仅可以跟着大快朵颐,而且还会得到一份礼物。而西门金龙董事长的出手大方在高密县是有名的。为了安抚他,也为了给我的行为找一个托词,我说:
    “你应该知道,西门金龙与我的关系。”
    小胡没有吭声,瞅方便掉了头,桑塔纳直奔县政府大院。这日正逢南关大集,赶集的人骑着自行车,开着拖拉机,赶着毛驴车,步行着,纷纷涌上人民大道。小胡不停地按着喇叭,但也只能随着车流缓缓而行。
    “交警都他妈的喝酒去了。”小胡低声骂着。
    我没有搭理他。我哪里还有闲心去管交警喝酒的事。车终于挨到县政府大门口。有一群人,仿佛从地下冒出来似的,把我的桑塔纳包围了。
    我看到几个身穿破衣烂衫的老太太,一屁股坐在我的车前,双手拍打着地面,有声无泪地嚎哭起来。几个中年男人,变戏法般地展开了几条横幅标语,上写着“还我土地”、“打倒贪官污吏”字样。我看到十几个人跪在那几个哭天抢地的老太太后面,双手将写满了字的白布高举过头。我看到在我车后两侧,有几个人,从怀里掏出花花绿绿的传单,对着人群抛撒。他们训练有素,既像“文革”期间的红卫兵,又像乡下办丧事时那些职业抛撒纸钱者。人群如同潮水涌上来,把我的车包围在核心。乡亲们啊,你们包围了一个最不该包围的人。我看到头颅雪白的洪泰岳被两个小青年扶持着,从大门东侧那株塔松后,走到我的车前,站在那些跪着的农民和坐着的老太婆之间。那地方有碾盘大小,显然是为他预留的空间。这是一群有组织有计划的上访者。领袖自然就是洪泰岳。他狂热地留恋人民公社大集体,我父亲顽固地坚持单干,这两个高密东北乡的怪人,如同两盏巨大的灯泡光芒四射,如同一红一黑两面旗帜高高飘扬。他从身后的背兜里摸出那柄颜色已经发黄、边缘上串着九个铜环的牛胯骨,举起来,低下去,极其熟练地晃动着,使之发出有节奏的“哗啦啦哗啦啦”的声响。这牛胯骨是他的光荣历史中的一个重要道具,犹如士兵的斩杀过敌人的大刀。摇着牛胯骨数快板是他的看家本领。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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