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么话你就说,有什么本事你就使出来!”爹说,“解放不要走,就在这里看着、听着。”
“那也好,”金龙说,“你以为我不敢把你吊到杏树上吗?”
“你敢,”爹说,“你什么都敢。”
“你不要打断我的话,”金龙说,“我是看在娘的面子上,放你一马。你不人社,我们也不强求,从来就没有无产阶级向资产阶级求情的事。”金龙说,“明天,我们就召开大会,欢迎蓝解放人社,土地要带上,木犁带上,耧带上,牛也要带上。我们要给解放披红戴花,给牛披红戴花。那个时候,这牛棚里,只剩下你一个人。外边敲锣打鼓,鞭炮齐鸣,面对着空了的牛棚,你心里会很难受。你是众叛亲离,老婆与你分居,亲生儿子也离你而去,唯一不会背叛你的牛也被强行拉走,你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如果我是你,”金龙踢了一脚那条绳子,看一眼牛棚上的横梁说,“我要是你就把绳子搭到梁上,自己把自己吊死!”
金龙抽身而走。
“你这个歹毒的杂种啊——”爹跳了一下,骂一句,便颓然地萎在牛槽前的草堆里。
我心中涌起无限的酸楚,金龙的歹毒让我感到惊心动魄。我突然感到爹非常可怜,而我的背弃又是那么可耻,简直是为虎作伥,助纣为虐。我扑到爹身前,抓着他的手,哭着说:
“爹,我不入社了,我宁愿打光棍也跟你在一起,单干到底……”
爹抱着我的头,呜咽了几声,然后便把我推开。爹擦擦眼睛,把腰杆子挺直,说:“解放,你已经是个男子汉了,说出口的话就不要收回。你去人社吧,犁扛走,耧扛走,牛——”爹望了一眼牛,牛也正望着爹——“你也拉走!”
“爹,”我惊叫着,“你真要按他指的那条路走?”
“放心吧,儿子,”爹忽地从谷草中站起来,说,“谁指的路,爹都不走,爹走自己的路。”
“爹,您可千万不要上吊……”
“怎么会呢?”爹说,“金龙还是有几分良心的,他完全可以组织人把我弄死,像平南人弄死他们的单干户一样,但他心软了。他希望我自己死。我一死,这个全县、全省、全中国的黑点就自行抹掉了!但是我偏不死,他们要弄死我我没法子抗拒,但想要我自己死,那是痴心妄想!我要好好活着,给全中国留下这个黑点!”
我带着一亩六分地、一张犁、一架耧、一头牛,加入了人民公社。当我把你从牛棚里牵出来时,院子里鞭炮齐鸣、锣鼓喧天。一群头戴着灰色仿军帽的半大孩子,在硝烟和纸屑中抢夺那些截了信子的鞭炮。莫言误把没截信的鞭炮抢在手里,一声响亮,虎口震裂,龇牙咧嘴,活该活该。我幼时被鞭炮炸破手指,爹用面糊为我治疗的情景蓦然涌上心头。我回头望了一眼爹,心中颇为不忍。爹坐在那堆铡碎的谷草里,眼前摆着那根弯曲的绳子。我忧心忡忡地说:
“爹,您千万要想开啊……”
爹对着我,厌烦地挥了两下手。我走进阳光中,把爹留在黑暗里。互助将一朵纸扎的大红花挂在我的胸前,微笑着看了我一眼。她的脸上散发着“葵花”牌雪花膏的香气。合作把一朵同样大的纸花挂在半截牛角上。牛摆了一下头,纸花被甩落在地。合作夸张地尖叫一声:
“牛要抵人啦!”
她转身就跑,扑进我哥的怀里。我哥冷着脸将她推开,径直走到牛前,拍拍它的脑门,摸摸那根完好的角,又摸摸那根半截的角。
“牛啊,你走上光明大道了,”我哥说,“欢迎你!”
我看到牛眼里光芒一闪,似乎是火焰,但其实是泪花。我爹的牛,犹如被拔光了胡须的老虎,威风尽失,温顺如猫了。
我如愿以偿地加入了我哥的红卫兵组织,并在《红灯记》中扮演了王连举。每当李玉和义正词严地斥责我“你这个叛徒”时,我马上就会联想到爹对我的斥责。我越来越感到,我的入社,是对爹的背叛。我非常担心爹一时想不开寻了短见,但爹没有悬梁也没有跳河,他从那间屋子里搬出,睡在了牛棚里。他在牛棚的角落里垒了一个土灶,用一个钢盔权充铁锅。在后来的漫长岁月里,没有牛拉犁耕田,他就用镢头刨地。一个人无法使用那辆独轮车往地里运粪,他就用扁担箩筐搬运。没有耧播种,他就用小镢刨出沟,用葫芦头做成播种器点播。从1967年至1981年,我爹那一亩六分地,像一枚眼中钉,如一根肉中刺,插在人民公社广阔的土地中央。我爹的存在,既荒诞,又庄严;既令人可怜,又让人尊重。在七十年代的一段时间里,重新当了支部书记的洪泰岳还动过几次消灭最后一个单干户的念头,但每次都被我爹顶回来。我爹每次都把那根绳子扔到他的面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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