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疲劳(429)

2025-10-10 评论

    所有的人都惊呆了。片刻之后,有的人调头逃窜,有的人俯卧在地,有的人手足无措。庞抗美本能地把女儿拖到身后,她似乎很惊慌,但她立即镇定下来。她往前走了几步,声色俱厉地说:
    “洪泰岳,我是中共高密县委书记庞抗美,我命令你,立即停止你的愚蠢行为!”
    “庞抗美,别给我摆你的臭架子!你算什么中共县委书记?!你和西门金龙勾搭连环,狼狈为奸,在高密东北乡复辟了资本主义,使红色的高密东北乡,变成了黑色的高密东北乡,你们是无产阶级的叛徒,是人民的敌人!”
    西门金龙站起来,把孝帽子推到脑后——孝帽子掉在地上——他伸出一只手,仿佛在安抚一头暴怒的公牛。他慢慢地向坟墓接近。
    “别靠近我!”洪泰岳把右手伸向腰间的导火索,大声地喊叫着。
    “大叔,好大叔啊……”西门金龙和颜悦色地说,“我是您一手培养起来的啊,您的教导我字字句句都记在心头。大叔啊,社会发展了,时代变化了,我金龙所做的一切,都是与时俱进啊!大叔啊,您凭良心说,这十几年来,乡亲们的生活,是不是越过越好啊……”
    “你少给我花言巧语!”
    “大叔,您下来,”金龙说,“您以为我干得不好,我马上辞职让贤,要不,西门屯的大印,还由您老来执掌。”
    在西门金龙与洪泰岳对话的时候,那几个开着警车为庞抗美开道的警察,匍匐着向坟墓前进。就在警察跃起的当儿,洪泰岳跳下坟墓,与西门金龙紧紧搂抱在一起。
    一声沉闷的爆炸声响起,空气中弥漫开硝烟和血腥的气味。
    过了好像许久许久,惊魂未定的人们才乱哄哄地围拢上去。他们把这两个血肉模糊的人分拆开,金龙已经断气,洪泰岳还在呼呼地喘息,人们一时不知道如何处置这个垂死的老人,都呆呆地看着他。他的脸色蜡黄,极其微弱的声音和着鲜血从他嘴巴里断断续续地吐出来:
    “这是……最后的斗争……团结起来到明天……英特纳雄耐尔……一定要……”
    一口血“哇”地喷出,有尺把高,溅到了周围的土地上。他的两只眼睛突然明亮起来,像燃烧鸡毛时放出的光,闪烁一下,又闪烁一下,便黯淡下去,永远地熄灭了。

    ——我扛着一台乔迁新居的报社同事送的落地式旧风扇,春苗搬着一台也是那同事赠送的旧微波炉,汗流浃背地从公共汽车上挤了下来。不花一文钱得到两件电器,虽然又热又累,但心里还是异常欢喜。车站距离我们栖息的小屋还有三里路,不通公车,我们舍不得钱雇人力车,只好边歇边走。
    六月的西安尘土飞扬,热昏了的市民在路边的小摊上光着膀子喝啤酒。我看到有一个名叫庄蝴蝶的风流作家坐在一具遮阳伞下,用筷子敲着碗沿,在那儿有板有眼地大吼秦腔:
    “吆喝一声绑帐外,不由得豪杰笑开怀……”
    他那两个亲如姐妹的情妇分坐两边为他扇风送凉。此人鹰鼻鹞眼,掀唇暴牙,其貌着实不扬,但驾驭女人有方。他那些情人一个个都是婀娜多姿,风流多情。莫言与庄蝴蝶是酒肉朋友,经常在自家小报上为之鼓吹呐喊。我示意春苗看庄蝴蝶和他的情人。春苗不快地说:早看到了。我说西安的女人真傻。春苗说,天下的女人都傻。我苦笑一声,无话。
    到达我们那问狗窝般的小屋时,暮色已经很浓。那位肥胖的女房东,正为了房客用自来水泼地降温而破口大骂。而那两个与我们比邻而居的年轻人,嬉皮笑脸地与胖老太对骂。我看到在我们居处的门口,站着一个又瘦又高的身影。他的半边蓝脸在暮色中宛若青铜。我猛地把电风扇放在地下,一阵寒意袭遍全身。
    “怎么啦?”春苗问我。
    “开放来了。”我说,“要不,你先回避一下?”
    “回避什么,”春苗说,“事情也该有个结局了。”
    我们略微整理了一下衣衫,用看上去轻松一点的姿势搬着旧电器,来到儿子的面前。
    他瘦,个头已经比我高了,背略有点驼。这么热的天,他竟然穿着一件长袖的黑色夹克衫,一条黑色的裤子,一双难以辨清本色的旅游鞋。他身上散发着馊臭味儿,衣服上一圈圈白色的汗渍。他没有行李,手里提着一只白色的塑料袋。看着儿子与他的年龄大不相符的体态与面相,我的鼻子一酸,眼泪夺眶而出。我扔下那破风扇,冲动地扑上去,想把儿子搂到怀里,但他形同路人的冷漠态度使我的胳膊僵在空中,然后沉重地垂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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