锻炼(26)

2025-10-10 评论

    这一副牌,时间特别长(当然是罗求知主观的感觉),结果是上家和,并没像预料那么大。罗求知松一口气,准备交卸,然而殷美林没有来。
    罗求知现在比较的镇定些了。他觉得他那位下家到底不像王科长。他时时警惕自己:不要胡思乱想。他又时时劝告自己:代完了这一副,不管她来不来,我一定不再代下去了。
    他自己觉得并没有打错牌,而且居然有“听叫”的希望。
    一阵香风分散了罗求知的百分之几的注意。接着是热蓬蓬的口气,在他颈后刺拨;他知道殷美林来了,而且坐在他背后。殷美林显然已经重新化过妆了,浓郁的脂粉气勾动了罗求知的烦恼。他是常常要设法逃避这种殷美林的触角的,然而殷美林的头发却又拂着他的耳朵了。殷美林在看罗求知面前的牌。牌是整整齐齐的站成一行,什么都完备了,然而缺少一张。殷美林再看,发见那仅存的三四根筹码旁边还有平覆着的一张,显然这是在“吊头”了。这当儿,正轮到罗求知摸牌,他郑重地起了来,眼睛只一瞥,眉头就皱了,随手撩在桌上。这是曾经使他联想到手铐的“二筒”!对家忙说“来了”,就把牌摊倒。
    殷美林伸手把那张平覆着的牌揭起来一看,猛然叫了一声“哦”,就吃吃地笑得喘不过气来。她差不多要倒在罗求知怀里,偷偷地又捏了罗求知一把,罗求知惘惘然也把平覆着的那张牌抓起来一看,脸立刻红了,急忙地把它向散牌堆里一搅,推开了殷美林,站起身来就走了。
    原来这一张也是“二筒”,一上来就有它。因为是孤张,罗求知又讨厌它那形状,便搁在一边,不料就忘掉了,他始终误记它是一张“二索”。
    罗求知逃进自己房里,那“二筒”的形象还在他眼前晃。带一点自暴自弃的心理,他往床上一躺,就任凭那些最怪诞而可怖的幻象不住地来摆布他。
    渐渐儿,他在那些杂乱的幻象中间抓住了一个——恐怖性最小的一个,他打算靠这一个来打退其他的恐怖性较大的幻象。带几分恶意,又带几分降低了自己的身份的心情,他回想着殷美林的笑、媚眼,一切富于挑逗性的动作,乃至她身上那一股浓郁到使人窒息的混合着特种气味的脂粉香。他脸上浮着鄙夷的神色,想到殷美林屡次的使人作呕的卖弄风骚,乃至大胆的使人害怕的攻势,……然后,好像想得倦了,他脑海里暂时呈现了一片空白。
    然而,一片空白内渐渐又浮现出另一幻象。这是苏辛佳,半年前不问外事而且和他相当亲近的苏辛佳。这虽然是相当遥远的了,但时间并不使罗求知的回忆褪色。他一边想着,一边望着对面壁炉架上那一帧苏子培合家欢照片里的苏辛佳。
    他凝眸看了半晌,忽然觉得自己脸上有点发烧。
    可是,回忆中的苏辛佳忽然从半年前一跃而至现在,特别是她被捕的前一天,——这天下午,本来约好,苏辛佳和她母亲一同去看望罗太太,但是,当罗求知特地到苏公馆去接,临时却又来了严季真和洁修,于是辛佳就同严季真他们一块儿走了。那时候,苏辛佳的先踌躇而后决然的神情,现在罗求知还记得清清楚楚;而这记忆,使他痛苦。但更其意外的,骚扰了半天而暂时潜伏的那些恐怖的幻象,这时又卷土重来了,而且其势极猛。
    罗求知从床上跳了起来,想道:“那还不如去看她们打牌,或者可以忘掉了这些讨厌的事情。”他侧着耳听,牌声从楼下来,劈劈拍拍的十分紧张,中间夹着殷美林的笑声。这笑声倒是正常的,罗求知记起殷美林对他笑的时候,都不是这样的声音。他恍惚又闻到了殷美林那可怕的浓郁的香气,又看见了那更可怕的水汪汪的眼睛。他当真是怕她,因为他自知他不是怎样有抵抗力的人。
    他惘然踱着,自己也不知为什么,竟想到他偶然听来的关于这位居孀不久的年轻女人的一些家庭情形。他忽然恍然大悟,自己对自己说:“哎,你看!走投无路,着急得要命,总以为弄堂里那怪人是来监视你的,却不知道他的目标倒是殷美林!”
    他松了一口大气,相信自己并没有什么危险了。他甚至想跑出大门去看看那怪人到底走了没有。但是猛一转念,又觉得自己的猜度未必完全中肯。“殷美林的公公胡清泉固然有可疑之处,”他想,“但是殷美林本人不过是一个风流寡妇,利用她自己是无拘无束,风骚而又年轻,时时想玩弄她所中意的男人。胡清泉现在的太太,人家讲她是杂种,胡清泉本人是‘日本通’,日本朋友多得很,注意他是应该的,注意他的太太也是应该的,可是何必巴巴地派人钉住殷美林?况且这样一个女人也不是会干那些事的。人家说她虽然爱胡调,却又胆小,所以专看上了像我这样老实的人。”罗求知越想越觉得有理,同时便觉得自己的危险程度越来越加深。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茅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