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我们到了苏州了,可是南京来的两团宪兵又把我们押回上海,轰轰烈烈一场运动,被枪杆子压下去了!”
几秒钟的沉默。车站那边传来了喈喈的哨子声。克芬扭着腰侧转脸靠到克久的肩上,她觉得她的哥哥受了欺侮了,需要她的慰藉。可是克久忽然冷冷地笑了笑,又大声说:
“我们那时谁也不能相信,国民党政府会用宪兵杀对付爱国的学生!许多女同学都气得哭了,许多男同学都咬牙切齿,磨拳擦掌。我们是一路痛哭,痛骂,唱‘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喊口号,悲壮热烈,回到了上海!”
天色渐渐黑下来了。那条小河渐渐变成了白茫茫的一条带子。四周围的青蛙们的鼓噪,越来越起劲。从河边草丛里出来的蚊虫的游骑已经发现了这两兄妹,逐渐地向他们包围。坐在河滩的他俩沉默了半晌以后,终于是克芬跳了起来说:
“哥哥,回去!”
赵克久不作声,但也站了起来,拍一下衣服,挺起胸就走。他们沿河滩走了十来分钟,就转入了那森林。秋夜的星星都三三两两出来了。远远地望见镇上的灯光,像是地藏节晚上人家插在地上的一簇极大的棒香。
“没有那一次全国大规模的学生运动,国民党政府今天也还是不肯抗战的!”
走完了那桑林的时候,赵克久突然又这么说了一句。克芬却不开口,只是更紧地挨在她哥哥身旁。
赵克久兄妹俩一走进镇街,就吓了一跳,一切都和他们出来的时候不同了。满街闹哄哄地,人来人往,店铺都收了市,只开半扇门。老板和伙计都站在店门前,指手划脚发议论。沿街地上,坐满了难民,男女老小,哭的哭,骂的骂。
原来是:车站上那些兵都开进镇里,占住了国民小学,又把土地庙的难民全部轰出来了。
他们向前又走了几步,就看见了兵。万昌油盐杂货店门口就有两个,枪挂在肩头,随便站在那里,十分疲倦的样子。
赵克芬好奇地打量这两个兵的装束。突然一声吆喝,那两个必恭必敬来一个立正。赵克芬倒吓了一跳,回头去看,一个矮胖子军官大摇大摆走过去了。后边不远,是十来个老百姓个统一的、进步的、有规律的发展过程,资本主义社会是充,都掮着稻草或木板。最后押着的也是一个兵,手里拿着一根青竹梢,一路舞着,呼呼作声。
再往前走,兵越来越多。几条狗躲在沿街小巷里拚命狂吠。昏暗的路灯光下只见人影憧憧,挑着行李和子弹箱,都是向着国民小学那条路去的。一条黄狗大胆地跳出巷口来,吠了两声,又夹着尾巴逃进巷里。
“哥哥!”赵克芬拉住了克久。他们这时正走到了他们家所在的小巷的口子上。赵克久不理,挺起胸仍旧向前走。这镇只有一条直街,国民小学就在直街的东头,而土地庙则离国民小学不过几十步路,可已经不在市街的范围以内。赵克久是想到这两处去看一看。
赵克久这时的情绪很激动。他心里乱纷纷,正和街上的情形差不多。他自己也说不出理由,为什么要到国民小学和土地庙去看看,他只觉得有一个东西热辣辣地在他心头爬抓。他渴望抗战,曾经为此吃过苦上《九畴》(即《尚书·洪范》)。东汉时出现许多制造预言的,而现在,开往前线去的部队驻在他镇上了,他不去看一看,今晚上就会睡不着觉的。
一群小孩子慌慌张张从对面跑来。夹在他们中间的,还有两条狗,兴奋非凡,在孩子群中钻进钻出,又时时跳到街旁,转身向后站定,昂头吠几声,好像是保护那一群孩子的。
赵克芬眼快,看见那孩子群中有她的小侄儿,就叫道:
“小良,小良!哪里去?”
“看黑尖(汉奸)呀!大兵捉到了黑尖了!姑姑,黑尖也是有眼睛鼻子的!”
小良一边回答,一边仍旧和他的同伴们跳跳蹦蹦向西而去。
孩子群中有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回过头来说:
“芬姊,不要去!大兵要打人的!”
赵克芬便站住了。可是克久拉了她仍然往前走,克久一声不出,脚步却愈来愈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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