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朴斋回头看时,原来是万昌油盐杂货店的老板谢林甫,就叹口气答道:“想不到这个时候,这些做官的还不肯拿出一点良心来!”
“他们要三百伕子干什么?”有人这样问。
“说是挖战壕筑工事的!”人堆里又有人回答。
“啊,那不是糟了,打仗打到镇上来了?”
“笑话!”谢林甫伸一个中指抬一下他的玳瑁眼镜,鼻子里笑着说,“什么筑工事!那不过是出一个题目难难我们,想弄点好处罢了!”
王保长赶忙对谢林甫做了个眼色,又拉着赵朴斋的衣襟,将他的尖下巴凑到朴斋耳边,轻声说:
“办法不是没有。不过,这里人多口杂,说话可不大方便。
到后边去罢。”
赵朴斋迟疑着还没开口,王保长身子一溜,已经朝院子里走了。谢林甫拉了赵朴斋一把,也乘众人不防的时候,悄悄走出了大厅。
他们三个抄那条备弄,就到了大厅后进那三间厢房。他们不进那作为饭厅的一间,却进了左边的黑洞洞的一间。王保长拿出火柴,点亮了一盏火油灯,顺手敬了谢林甫一枝香烟,自己也点着一枝,狂抽起来。
这一间厢房现在作为赵克久的临时书房兼卧室。他们三个围着书桌而坐,那老式的书桌上堆满了原版的西文工程书籍和三角板圆规之类,玻璃板下压着赵克久自己的照片,也有克芬的照片,徐氏少奶和小良的合照,而且不伦不类又有一些从外国刊物上剪下来的电影女明星半裸体的“玉照”。书桌角上有些上海报纸,可是杂乱不全。
王保长把一枝烟猛吸到一半,然后用三个手指轻轻地有节奏地弹着那块玻璃板,笑了笑说:
“林甫兄说的对!他们想弄点好处。我早已猜到了,可是,难就难在不知道他们要的数目多少啊!”
赵朴斋惊愕地看着王保长,又转眼看一下谢林甫,好像是说:有这样的事么?不会的罢?
谢林甫当然也懂得赵朴斋的眼色,他却不理赵朴斋,只对王保长伸了三个指头道:
“这一点,差不多罢?”
“三百么?”王保长沉吟一下,然后摇头,“只怕少了一点。”
“不是那姓周的说要三百伕子么?”谢林甫带喷烟带说。
王保长笑了笑,再猛吸了几口烟,将烟尾在玻璃板上弄熄了,淡淡地答道:
“姓周的还说明天有一个团长要来呢。一个团长,三百元是打不倒的。”
谢林甫点着头,伸一只手道:“那么,这可差不多了!”
王保长还没表示意见,赵朴斋却耐不住了,着急地问道:
“要是他不受,可怎么办?”
王保长突然哈哈大笑起来,赶快又点起一枝烟,空出左手来拍着赵朴斋的肩膀道:
“朴翁,朴翁,你真是……嗳,要是你一手送钱,嘴里却这么说:周副官,请你帮忙帮忙,这一点不成敬意。哼!那他岂但不受呢,还要打你一记耳光,办你个公然行贿的罪!”
王保长意外地打住了话头,衔着烟又狂吸起来。赵朴斋怔怔地望住他,心里却实在憎恶这尖下巴和老鼠眼;可是,谢林甫的声音却惊破了他的迷惘。
“自然不是一手交钱。我们只对他这么说:伕子得花钱去雇。而且雇伕子也得有人去办。镇公所办事人手不够,请他们自己雇罢:钱呢,镇公所自然想办法!”
“对,对!”谢林甫这番话还没完,王保长已经击节赞赏起来。他又加了补充道:“羊毛出在羊身上,五百元,商会想法摊派摊派。”
这一个三人会议就此圆满结束。大厅上的人这时也散了,小良早已闹着肚子饿了。赵朴斋留着王谢两位便饭,而且到镇上的馆子里叫了一斤花雕,两碟冷荤,两道热炒。
三百伕子,挖战壕,筑工事:从赵镇长大厅上传出来的这三句话,当王保长和商会巨头谢林甫还在赵镇长盛情招待之下低斟浅酌的当儿,就已经在街头巷尾产生了无数的奇形怪状的儿子孙子灰孙子。人们捧着一颗沉重的心爬上了各自的眠床,而在睡梦中,他们发泄了他们的忿怒、咒骂和号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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