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倒容易。不过——”
“至少你需要休息。”
“哦——”赵干事的大眼睛忽然一敛,方脸上浮起一片红晕。“倒也不指望……”他沉吟着,突又转口道:“莫医生,我看你近来的脸色也不好,你也需要休息。可是为什么你不休息呢?因为现在不是我们休息的时候。我还不需要休息。只要工作上少给些不必要的麻烦,这比休息还好!”
莫医生默然不语,低了头。他的手还拉着赵干事的手,他觉得这一只刚才是冷而腻湿的手现在却有点烫了。他忽然再也不能镇静,鼻子里发酸,热泪满眶,像有一股什么东西要在他胸中爆发。
“我们注定了要背十字架!”他喃喃地说,早年受过基督教的薰陶,这时像又在发酵了。“眼看着病症如此严重,明知道该怎么医治,可是又束手无策:这是我们做医生的最大的痛苦。我每次到这里来,走近难民们,我就像是个罪犯,——职业的责任心谴责我:你是杀人犯!我受不了这痛苦,我有时几乎麻木,几乎消极了,然而一个更宏大的声音在我心里召唤:背起十字架来!……”
莫医生激动得声音都发抖,他觉得赵干事的手现在是火热的了,而且在用力握紧来。他顺过了一口气,抬头看定了赵干事又说道:“你还是到我诊所里来一次罢!光是你一个人,我想还不至于束手无策。”
点着头,却不作声,赵干事的大眼睛闪闪发亮,——这是兴奋和愉快,却不是感激,这是在艰苦的行程中获得了同志的喜悦,这是对于崇高的品质自然而然发生的敬意和亲热。
两个都不说话,走出了职员寝室。
莫医生从“第×难民收容所”出来,心头异常沉重。收容所大门前那些饮食摊子这时正上早市,油腻的气味和叫卖的调子闹成一团,诱引得铁栅门后面的难民们千方百计唤着求着,希望那些生意兴隆的小贩会大发慈悲,白给一点残羹或皮骨。莫医生在这时候,往往要劝告难民们不要嘴馋,摊子上的东西太不卫生;但今天他竟像耳聋眼瞎了似的,低头走出那铁栅门,就进入那些摊贩的纵深阵地了。
他只顾低头急走,险些儿撞倒了一个蹲在地上喝白糖粥的干瘪老头子。一碗滚烫的糖粥泼翻了大半碗,淋了那老头儿两手,那老头儿顾不得手疼,一边紧捧住那半碗粥,一边就抓住了莫医生的衣角,破口就骂。
这才把莫医生从沉思中叫醒了来。他惘然四顾,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但那老头儿却认得是莫医生,便放了手,忸怩地说道:“啊,莫——莫医生,是你呀!你老人家是忙……
啊,你是帮忙穷人的!”
莫医生苦着脸笑了笑,也没开口,又继续走。同时又继续他的苦闷的思索:“帮忙穷人……这老头儿是谁?得过我的帮忙没有?收容所里的难民也都当我是个好人,可是我给了他们什么好处呢?……我,时间精神,都可以牺牲,这算是我的帮忙吧,然而没有药又中什么用呢?……那个发烧的女人,还有楼上两个满身浮肿的,都得打针……可是,楼上楼下,五六个得痢疾的,也得有特效药才行,……我没有开药房,……”突然他站住了,惘然回头望了一眼,却看见那老头儿还捧着粥碗在和旁人谈论些什么;于是像有人提醒了他一般,莫医生猛可地想起刚才自己仿佛碰翻了什么东西,而那老头儿是受了损失的。他觉得应该回去问问那老头儿,但是他的脚依然朝前走,而且中断了一刹那的思索又翻腾起新的浪花:“枝枝节节干,终不是办法,……我掏腰包呢,算来目前这一点也还赔得起,可是一个人的力量到底有限,顾了这里顾不了那里……”渐渐地一丝笑意掠过他的嘴角,他的眼光明亮起来,好像在荆棘丛中发现了一条路。
这当儿,他已经突破了那些摊贩的纵深阵地,一左一右两条湫隘的街道横在他面前,一些闲人在懒洋洋地巡游。莫医生信步走去,思潮奔腾汹涌,脚步也越来越快了;“看病是我的本分,可是仅仅守住我这本分,中什么用呢!我应当在看病之外再拿出我的时间精神来办一件事:替上海的万千难民统筹一笔药费!而且应当放在有良心的人手里。”
莫医生达到了这一个结论的时候,许多具体的办法,——如何邀约志同者共同发起,如何进行筹募款项,该有怎样必要的步骤等等,都忽然凑集到他头脑里来了,好像这一切都是早就讨论过的,而且又是当然会成功,只要有一个人肯牺牲精神时间去奔走接洽。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茅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