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有如发见了新的敌人而尚未摸清它的性格因而不可冒昧挑战,苏小姐略为能够安静下来了。她能够冷静地思索了。她比较昨天和今天,发现一个基本的不同。昨天她在那个什么“长”的办公室时固然被反复盘问,后来在那会客室模样的房里整整五小时也不断有人来“纠缠”,用恐吓,用哄骗,攀同乡,讲世谊,红面孔,黑面孔,鼻尖上搽一撮白粉的小丑面孔,色色俱全,周而不绝,简直是“车轮战”,然而今天则不同。今天送过早餐与午餐,但送饭的与其说他是活人,毋宁说他是一个影子。今天是光光的四壁和一榻一椅在和苏小姐打“哑仗”。
昨天苏小姐讨厌那些周而不绝在她跟前出现的各式面孔;昨天她感觉得这是对她的一种侮辱,——好像她是火星里掉下来的一个怪物,而他们这些负有使命的“专家”轮流来加以“赏识”或“鉴定”。现在,苏小姐倒盼望他们来了。他们如果来了,苏小姐准备把他们当作地狱最下层的恶鬼,也来一次“赏识”或“鉴定”,——至少,她要骂时也有个对象。
有所“期待”,是消除“寂寞”的一种武器,即使还不是最有效的武器。苏小姐从午后三时左右就应用了这一武器。她期待着,她留心着门上的可能最轻微的响声。……
小“天井”里的天渐渐暗下去了,房里渐渐不辨皂白了。横坐在接过腿的木椅上的苏小姐,曲着左臂靠在椅背,把半个脸埋在肘弯里,心里空荡荡地,若有思虑,若无思虑。忽然,头顶上那盏电灯亮了,苏小姐身子微微一震,而和电灯发亮差不多同时,房门上来了嚓的一声。苏小姐霍地跳起身来,转脸急看,房门开了,一个人影一闪;苏小姐全身都抖起来了,脚步不自觉地往后一挫,然后,蓦地她叫了一声,就飞也似的扑向那进来的人。
“哎,——是你!”
不给那人开口的机会,苏小姐两臂一落,就把那电烫过的飞机头压在自己胸口,一连串地叫着:“洁修,洁修,我的洁修!”一边叫,一边不自觉地淌着眼泪。
待到严洁修从苏小姐的拥抱中挣出头来,她俩半走半拖地已经到了床的那一边。苏小姐立刻把那张接过腿的木椅子贡献给她的朋友,按她坐下了,自己却跨开双腿骑立在洁修膝前,两手捧住了她的面孔,眼里还在掉泪,嘴里却吃吃地笑个不休。
两个人对笑着,对看着,许久许久。
终于是严洁修先开口:“辛佳,你吓了我一跳,你好像在做戏。”
苏小姐一连在洁修的脸上额上吻着,然后说:
“你不知道这一天我憋的多么难受啊!”
“他们打你?”
“没有。”
“骂你?”
“也没有。倒是我痛痛快快骂了他们一顿呢!”
洁修笑了:“刚才我也给了他们一顿骂。”
“你骂的是哪一个?猫儿脸的?”
“好像不是。”
“是头目呢,还是蟹脚?”
“我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他们不让我进来,又要讨名片,又要我的地址;我就骂他们了。”
“他们也要我开姓名、履历、地址;我都不开。我骂他们是根据哪一条法律?我又不是犯人!”
洁修又笑了:“可是我跟你不一样。我骂他们不生眼睛,连我严小姐也不认识,还当什么差!”
“啊!”苏小姐忍不住笑了。“洁修,你有一手。”
“还有呢!我骂开了门,就要人。”
苏小姐睁大了眼睛,一时解不来这句话。
“就是要人。要保释苏辛佳!我问他们:简任官成么?要是不成,找个把特任官也很便当。”
苏小姐换了站立的姿势,把半个屁股挨在严洁修的膝头,左臂挽住了洁修的腰。
“他们望住我半天,这才说,科长走了,他们不能作主。我要他们找科长,有一个家伙抢出来说,即使科长来了,他也不能做主。”
“对啦,”苏小姐轻轻叹口气,“有一个猫儿脸的,也许他能作主。”
“我可不管猫儿狗儿的,我一股劲儿逼着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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