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崔博士的事情可就难猜了,”仲平夫人回答。然后把声音放得极低,问道:“是不是来跟罗先生募捐呀?”
“嗯,我们也这样猜度,”罗太太的声音更低,几乎只有她自己可以听到。“他不是办了个小报叫做《团结》么?谁知道不是!他巴巴地赶来三趟,——不,连清早那一次是四趟了,倒是为了任甫。”
“哦!为了罗先生?”仲平夫人忽然一笑,还抬眼望了那边的崔道生一下。“那我可猜着了,他劝罗先生不要忙着迁厂?”
“您猜的对,他跟任甫大开谈判,倒好像厂是他的。他说任甫不懂大算盘。啊哟,可是这位崔博士的大算盘也太难懂了。不过,说句良心话,他人是热心的。我不管他是什么算盘,只要他不是铁算盘就得了!”
罗太太正说得溜嘴,却突然停住了。她看见严仲平和胡清泉正走向那座湘绣的屏风,而屏风背后,罗任甫霍地站了起来,严仲平斜伸着一臂,姿势极为优美,在让客,同时又给他们介绍。胡清泉伸手和罗任甫相握,然后,胡清泉又转过身来,很有礼貌又很洒脱地望着罗太太和仲平夫人微微鞠躬,又笑了笑。
仲平夫人拉着罗太太向胡清泉他们走去,凑着罗太太的耳朵说:“这位是亨宝洋行的胡经理。上海滩上,他那间洋行不见得怎样出名,可是这位经理却门路极多。”
她们走过那崔博士的旁边,看见他正像吵架似的钉住了一位穿一套簇新军服的三十来岁的少校秘书,逼他回答一个问题:要是沪西的阵地守不住了,我军往何处退?那圆桌周围的“听众”此时只剩得三位了,而且只有苏子培一人还是正襟危坐,毫无倦态。
“哎,哎,啊,这叫我怎么说呀!”少校秘书满脸通红,支支吾吾差不多要发脾气了。“这是军事秘密,我拒绝回答。”
“不然!这与军事无关,这是政治!”
“那么,我们军人不谈政治。”
“当然退进租界!”崔道生只好自己作答。
“那就是缴械啦。”谁这样低声说。
但是崔道生摇着头接口道:“我认为我们不能缴械。日本人可以把租界的东区杨树浦强占为作战基地,为什么我们不能把租界西区作为基地?”
“那不是引起了外交么?”少校秘书惶惑地赶快反对。
“也许有交涉。不过,英美法的态度也不得不要明朗起来了!”
崔博士大声宣告,并且在桌上击了一拳,希图引起更大的注意。刚刚走了过去的仲平夫人听到这砰的一声,吃惊地回过头来,恰好接住了崔博士的霍霍四射的眼光,她便温和地笑了笑;罗太太却连头也不回。
“态度明朗化?嗯!”赞赏过崔博士的“茶经”的那位客人恍然大悟似的点着头说。这可鼓舞了崔道生,他用了重量更大的语调抢着叫道:
“对呀!人家的决心也要用我们的决心去逼出来的!”
他喝了口茶,似乎为调剂自己的爆发的情绪,抡开五个指头,抑扬顿挫地又说下去道:
“谁都明白,没有外援,我们这战争难以持久,然而,屈指可数的外援是哪几个国家呢?只有四个,英、美、法、苏联。这四个国家彼此的关系怎样?三个是睡在一条床上的。不管他们做的梦有没有分歧,这三个家伙到底还是同床的。剩下一个,苏联,它另睡一床,跟那三个,岂但面和心不和而已,勒起袖子骂一通山门,也是数见不鲜。所以,四个国家,实在是两派,你亲了这一边,那一边就要吃醋。不过讲到吃醋的话,我们倒不必怕那一人睡一床的,独怕那同睡一床的三个人不能对我谅解。”
“可是,道生兄,”一向在默坐静听的苏子培忽然又开口了,“如果苏联愿意来帮忙,那么,难道我们也要先看看那三位的脸色?如果那三位脸色不对,可是他们自己又不伸一伸手,那么,我们要不要苏联的帮忙呢?”
现在崔道生第一次显出气馁来了,他望住了苏子培,张大嘴巴干笑着,躲躲闪闪答道:
“啊啊,哎哎,不过,我们——也得看看苏联究竟能够,或是它愿意,帮助我们多少啊!羊肉没吃惹身骚,这也未必上算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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