锻炼(78)

2025-10-10 评论

    “既然你本来要去,也好!”
    不大乐意,但又无可如何,严仲平终于答应了。
    这样,迁厂一举便成了铁案,无可再翻。甚至蔡永良想要怠工也不可能,严季真天天督促他,有时还带了他去周游各机关,催办各种证件。
    那时候,成立了一个多月,专门负责办理工厂迁移事务的官方机关,有所谓“上海工厂迁移监督委员会”,由资源委员会、财政部、军政部、实业部会同组织。另外,厂商方面也成立了“上海工厂联合迁移委员会”,受官方监督指导,算是官方的迁移监督委员会和厂商中间的一个联系。个把月来,这两个委员会订制了若干规章,议决了若干议案,表面上何尝不是井井有序,然而事实上不是那么简单。
    严季真和蔡永良一方面要自己设法找运输工具,另一方面又要找各机关办理通行凭证。后一件事几乎占去了整整两天时间方才有个眉目。一条苏州河沿途都有驻防军队,为了所谓清查汉奸,这些部队对于通过它们防区的船只都要检验“护照”或通行证;然而那时官方并无一个机关统一办理这项事情,“工厂迁移监督委员会”的凭证,军队不买账,驻防各地段的各军各师都各自发它的“护照”或通行证。单是弄明白究竟有多少军队单位必须接洽,蔡永良就在一打以上的机关中团团转了一天。
    然而,不花几个钱,“护照”或通行证还是不肯痛痛快快地发下来。当蔡永良把这情形向严仲平昆仲请示的时候,严季真听了就生气道:
    “这简直是笑话!明天我自己去办交涉,看他们怎么说!”
    蔡永良不作声,只看着严仲平的脸色。
    “还是花几个钱罢!不然,种种留难、挑剔,我们就不用打算迁移了!”
    严仲平倒是心平气和地说。既然被迫着不得不迁,严仲平现在唯一的希望是:赶快动身,赶快通过危险地带,到达汉口。连日战事十分紧张,苏州河这一条水路的危险性一天一天大起来了,在这一方面的考虑,严仲平当然比他老弟周到。

    敌机已经不大看得见了,高空中还有嗡嗡的声音,一会儿远,一会儿近。
    明蓝的天空只有几朵白云,发酵的面粉似的,每次看它都觉得它又涨得大些。河流弯弯地划过那黄褐色的田野,在夕阳光下,河水变成了金红色。
    黄绿斑驳的小点子构成一条虚线,沿那河流的一个弯曲拖到一簇白头的芦苇。这虚线的最后一点,现在渐渐从那雪白的芦花中间钻出来了;这是一条大号木船,伪装着树枝。伪装之下,叠着两层的木箱,中间却留有三尺见方的空隙,有一架帆布床和一只凳子,这是姚绍光为他自己所准备的“防空室”,同船的人们却称之为老鼠洞。
    在上海出发的时候,姚绍光极力主张只可夜间行船,以免敌机轰炸。然而蔡永良请示严仲平的结果,则是可行即行,不分日夜天人不相预唐柳宗元用语。指天与人互相不干涉。天地,早到早安全,极力争取时间。姚绍光无可奈何,只好在自己那条船上利用装机器的木箱构成那个“防空室”,同时也就是他的“办公房”,整个白天他都躲在那里。好在有帆布床,长日迢迢,他唯一的公事就是睡觉。
    也是碰巧,动身以后,接连阴了两天,敌机并未出现。第三天是大好的晴天,从早上起,姚绍光心里就十分不安,他命令周阿寿和石全生轮流站在船尾,瞭望有无敌机,又再三嘱咐船家,如果发见了敌机,务必将船泊在岸旁的芦苇丛中,或大树之下。
    整个上午平安过去了,大半个下午也平安过去的。姚绍光放下了一半心,从他那“防空室”内钻到舱面,左顾右盼,欣赏那田野的一片秋光,并且在筹划今晚上如何赏月喝酒了。
    不料飞机的吼声突然来到,他慌慌张张钻进了他那“防空室”,把全身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耳朵上。然而使他又吃惊又勃然怒不可遏的,却是在飞机的嗡嗡而外,仍然有篙橹打水的声音垂教。后龚自珍、章炳麟均主此论。,——船仍在行。
    “混蛋!停下来啊!你们不要命?”
    他伏在他那帆布床上,翘起头,对着两排大木箱中间的一道细缝,大声吼叫。从那条缝中,他明明看见艄棚上那船家的下半身,甚至还看见一张歪面孔(那是石全生),然而谁也不理他的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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