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高粱家族(101)

2025-10-10 评论

    “班主……这我们可不敢做主……”
    “回去告诉你们当家的,一千块,少一个子儿也不干。”
    “那好吧,您等着听信。”
    第二天上午,管事人就骑着一匹紫马从胶县城跑来,说定了出棺的日期,并先付了五百大洋,另五百块打出棺材再付。那匹紫马跑得热汗畅畅,嘴角上沾满了白色泡沫。
    到了殡期那天,六十四个杠子夫半夜起身,打火造饭,吃得贼饱,收拾好家什,踏着遍地星光,往胶县城里奔。曹二老爷骑着一匹黑叫驴,尾随在杠子夫们身后。
    爷爷清楚地记得那天早晨天高星稀,露水冰凉,暗藏在腰间的铁抓钩沉甸甸地打着胯骨。赶到胶县城时,朝曦初开,看殡人群罗列街旁,把街都站窄了。爷爷他们走在街上听着人们的唧唧低语声,便昂首挺胸,竭力想表现出英雄气派,心里却七上八下,忐忑不安,沉重的忧虑像石头一样压在每个人心头。     綦家的瓦房连片,占了半条街。爷爷他们跟随綦家下人穿过三道门,在一个小院落里停下来。院里摆满雪树银花,纸钱遍地,香烟缭绕,阔绰的气派绝非寻常人家可比。
    管事人领来綦家当家人,与曹二老爷引见了。綦家当家人五十左右年纪,面孔瘦削,一个小小的鹰勾鼻子离着阔大的嘴巴非常遥远。他用眼睛扫瞄曹二老爷带来的杠子夫时,爷爷看到他三角形的眼睛里光芒四射,灼灼逼人。
    他冲着曹二老爷点点头,说:“一千块有一千块的规矩。”
    曹二老爷也点点头,随着当家人进了最后一道门。
    曹二老爷从屋里走出来时,平时保养得油光闪闪的面孔变得纸灰般灰暗,留着长指甲的手指直劲儿哆嗦,他把杠子夫召集在墙角,咬牙切齿地说:“伙计们,毁了!”
    爷爷问:“二老爷,怎么啦?”
    二老爷说:“诸位兄弟,那棺材与门口差不多同宽,材盖子上还放了盈尖的一碗酒,綦家当家的说,洒出一滴酒,倒罚咱一百大洋!”
    众人都惶惶不能言。灵堂里的哭灵声像唱歌一样悠扬。
    “占鳌,你说咋办?”曹二老爷问。
    爷爷说:“事到临头,草鸡也不行,就是块生铁蛋子也要抬出来!”
    曹二老爷低声说:“伙计们,闯吧,闯过来是家子人家!这一千块大洋,曹某一块也不要,都是你们的!”
    爷爷扫他一眼,说:“你就少啰嗦吧!”
    曹二老爷说;“那就收拾起来,占鳌、四奎,你们俩一前一后,把住海底绳,其余兄弟,二十个进屋,棺一离地,一齐往下钻,用脊梁把棺顶住,剩下的人,在门外照应着,听我的锣声挪步,众位兄弟,曹二多多拜谢了!”
    平日作威作福的曹二老爷一躬到地,直腰抬头时,眼睛里泪光点点。
    綦家当家人带着几个下人上来,冷笑着说:“慢着,搜身!”
    曹二老爷怒冲冲地说:“这是什么规矩?”
    “一千块大洋的规矩!”綦家当家人冷冷地说。
    綦家的下人把爷爷他们暗藏的铁抓钩搜出来,扔在地上,铁抓钩碰撞时叮叮当当的声响,在杠子夫们脸上涂了一层层灰色的油彩。
    綦家当家人盯着那些铁抓钩冷笑。
    爷爷想,也好!依靠铁抓钩把住材底不是好汉,一种如赴刑场般的悲壮感情在他的心头升起。他紧紧绑腿带子,又屏住气,把扎腰的搭布杀进了肚腹间。
    杠子夫们一进灵堂,綦家围绕着棺材哭灵的大男小女,齐停了歌喉,一双双眼睛睁得溜圆,盯住杠子夫们和棺材顶上放着的那碗满得伸舌头的酒。灵堂里烟雾呛喉,浊气逼人,活人的脸都如狰狞的面具,漂浮在半空中盘旋。
    綦老翰林的黑色大棺材像一艘大船停泊在四条矮凳上,杠子夫们心里咚咚地敲锣打鼓。
    爷爷从背上卸下一把粗细的、用精麻纺成的海底绳,从棺材底下穿过去,海底绳两头是两个粗白布编成的襻带。杠子夫们把几十根一把粗细的精湿白布拴在海底绳上,分列在棺材两边,都齐齐地用手攥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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