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听到蛋黄色小母驴说:“我生为你生,死为你死,死而无憾,你开枪吧!”
当然在不通晓驴语的民夫们耳朵里,听到的只是“昂儿昂儿”的驴叫声,不过凄清点罢了。
父亲说:“不是我要杀你,是革命要你的肉吃。”
驴说:“我的肉只给你吃,不给革命吃。”
父亲说:“你这伙计,整个一个文盲,革命不是人,是革命。”
驴说。“是人不是人我不管,反正不许你把我的肉喂革命。”
父亲说:“好好好,听你的。”
驴说:“让我再看你一眼。”
父亲说;“看两眼也行。”
驴说:“其实我不想死,熬过了冬天就有嫩草儿吃。”
父亲说:“实在没办法了,要不我怎么忍心杀你。”
驴说:“我理解你,为了保卫老百姓的庄稼地,开枪吧!”
父亲泪眼模糊,掏出匣枪,顶上火儿。
驴说:“要我喊句口号吗?”
父亲说:“喊吧。”
蛋黄色小毛驴高声鸣叫着,声音宏亮婉转,响彻天空和大地,父亲举起枪口,瞄准了驴的宽平的额头,咬牙一勾枪机儿,劈啪一声微响,子弹并没出膛。父亲发了一分钟愣,才悟过来,原来碰上了一粒臭火。
驴说:“你不要折磨我啦!”
父亲说:“不是故意的。”。
民夫们呆愣愣地看着父亲退掉臭火儿,把一颗新鲜子弹顶上膛。耳朵们都待着一声脆响,眼睛们等着看毛驴倒地。父亲却不慌不忙地退出那粒屁眼儿崭新的子弹,盒子枪插进了腰里。他的行为使民夫们感到纳闷。指导员也有些不高兴,批评道:“时间紧张,你搞什么鬼名堂?”
父亲说:“我不愿充当杀驴凶手,这活儿都是替共产党干的,要开枪你们共产党开。”
指导员严肃地驳斥父亲:“你这话根本错误,共产党是为人民谋幸福,不为自己谋利益,即使革命胜利后,我们也不要一亩地。”
驴说:“别人杀我我不干!”
父亲无奈,扯过一支三八大盖子枪,哗啦一声推上子弹,按倒钢铁大栓,闭眼勾板机,巴——勾一声响,驴头开了花,驴脑子迸裂,驴血一脸。驴尸立着,约有半分钟,才倾斜歪倒。父亲把大枪扔还民夫,转脸走到一边去。
指导员命令:“快剥皮,开膛,快把锅里水煮沸,谁也别闲着,剥驴的,弄草的,打水的,拨火的,时间不等人,一小时后准时开拔!”
民夫们见有驴肉吃,精神头上来,忙忙碌碌,好象一窝蚂蚁。灶下的火熊熊,灶边草成堆。开膛的民夫怪叫一声,问其原因,他说驴的心脏烫手。
…… 这是一匹很嫩的驴,所以驴肉进锅半小时后,锅里就溢出了扑鼻的香气。如果是匹老驴绝对不会这么快就出香气。灶里的火非常旺,因为这就地挖的野灶灶膛很大,通风良好,拢柴的民夫从临近的破屋上拆来了干裂的木料,正是干柴烈火。民夫连有三口行军大锅,今日使用两口。一般民夫连是不带大锅的,煮饭借百姓的锅用。“钢铁第三连”军事化程度高,走的路线艰险,所以有锅,这些锅是缴获国军的,是美国货,轻便,传热快,据说煮出肉来不如中国锅煮出来的香。这些话都是父亲说的。
他把母驴枪毙了,心里若有所失。民夫们一齐忙碌,他却在场院里绕圈子。枯草被他的脚踩断发出细微断裂声,枯草与他的腿磨擦发出窸窸窣窣声。有一会儿灶里的火曾经蔓延出来,引着了场上的野草,被民夫们一顿乱脚踏熄。南风微微吹,阳光当头照,天气比早晨过河时温暖了好多,虱子在身上活跃起来。父亲再次听到南方的枪炮声,闻到硝烟火药味。尽管驴肉香味浓烈,但绝对压不住硝烟火药味,因为它深刻,它沁入骨髓。后来,让父亲终生感到不愉快的事情发生了:从那条蒿草没人的大街上,团团簇簇一群黑物滚过来,父亲马上猜到,这是大庙里那几十名快要饿死的饥民。是煮驴肉的香味把他们吸引了出来。后来父亲也体验过:饿急了的人对味道极端敏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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