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说:“警备局的宋顺不是五兄弟的把兄弟吗?”
女人说:“你以为这种酒饭朋友靠得住是怎么的!青岛那边一出事,老娘这边就像坐在刀尖上过日子一样。”
“五兄弟不会供出你来,那小子牙关紧,当年在曹梦九那儿走过热鏊子的。”爷爷说。
“你来干什么?听说你打了日本的汽车队?”
“吃了大亏!我操死冷麻子他亲娘。”
“你别跟他们纠缠,那些人一个个鬼精蛤蟆眼的,你斗不过。”
爷爷从腰里摸出那包银洋,摔到桌子上,说:“给五百颗,红屁股眼的。”
“还红屁眼蓝屁眼,五兄弟一出事,我这儿早干啦,老娘又不会下枪子。”
“你少给我卖关子!这五十元你先花着,你想想,余占鳌亏待过你没有?”
“我的哥,”女人说,“你这是说的什么呀,妹妹跟你又不是外人。”
“你别惹我生气!”爷爷冷冷地说。
“你们出不了城。”女人说。
“你就别管了。给五百颗大粒的,再给五十颗小粒的。”
那女人走到院子里听听动静,一会儿进了屋。她推开墙上的一扇暗门,拿出一盒子黄灿灿的手枪子弹。
爷爷找了一根袋子,装好子弹,捆在腰里,说:“走啦!”
女人拦住他,说:“你打算怎么走?”
爷爷说:“从火车站那儿,,爬过铁道去。”
女人说:“不行,那儿有炮楼,有探照灯,有狗,有岗哨。”
爷爷冷笑着:“试试看吧,不行就回来。”
爷爷和父亲沿着黑暗的巷子,溜到火车站附近,这里没有城墙。他们躲在铁匠铺子的墙角上,看着灯火通明的站台,站台上岗哨林立。爷爷对父亲耳语一声,扯着父亲向西回转。站房西边是一个露天货场,铁丝网从站房那儿一直拉到城墙头上。炮楼上的探照灯来来回回扫着,照得十几道铁轨耀眼的明亮。货场上竖着一根高竿,竿上亮着一盏牛蛋子形状的大电灯,绿荧荧的,照得万物变色。
父亲趴在爷爷身边,看着铁丝网里边来回游动的岗哨。
一辆货车从西驰来,粗大的烟筒里喷着一簇簇强劲有力的暗红色火星子,车灯光像一道河,从远处哗哗地流过来、没被轧压的铁轨也嘎嘎吱吱地叫。
爷爷和父亲爬到铁丝网边上,用手掀动,想弄出个窟窿钻进去。铁丝绷得非常紧,一个铁蒺藜骨朵扎进了父亲的手掌。父亲低低地呻唤一声。
爷爷轻声问:“怎么啦?”
父亲轻声答:“扎手啦,爹。”
爷爷说:“过不去,回吧!”
父亲说:“有枪就好了。”
爷爷说:“有枪也出不去。”
父亲说:“有枪先把牛蛋子灯打碎!”
爷爷和父亲退到一个黑影里,爷爷摸起一块砖头,用力扔到铁道上。岗哨一声怪叫,开了一枪,探照灯立刻扫过来,刮风一样的机枪响声把父亲耳朵震得半聋,子弹头打得铁轨金星飞迸。
八月十五日,中秋节,高密县城大集。虽是战乱年代,老百姓还得活着,活着就要吃穿,就要买卖。出城的进城的,摩肩接踵。早晨八点钟,一个名叫高荣的小伙子到县城北门上了岗,他严格盘查着进出的人。他觉得对面的日本兵非常不友好地看着自己。
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子和一个十几岁的小男孩,赶着一只小山羊从城里往外走,老头脸色漆黑,眼睛发青;小孩子的脸色则发红,流汗,好象很紧张的样子。
来往行人很多,都在门口被卡住,高荣一丝不苟地盘问检查。
“到哪里去?”
“出城,回家!”老头说。
“不赶集啦?”
“赶完了,买了只羊快病死了,便宜。”
“你什么时候进的城?”
“昨下午就进了,住在亲戚家,一大早就买了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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