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下午,县长派人叫来一辆挂暖帘的轿车子,把我爷爷送回村庄。
爷爷趴在奶奶炕头上养了两个月伤。
奶奶又骑骡进了一趟县城,给她干娘送去了一包沉甸甸的礼物。
一九二三年腊月二十三日,辞灶。花脖子帮里人绑走了我奶奶。上午绑走的人,下午传过话来,让烧酒锅上拿一千元大洋去赎活人。舍不得花钱就到李崮庄村东头土地庙前抬死人。
我爷爷翻箱倒柜,凑了两千块大洋,用面袋子装好。让罗汉大爷备上骡子驮着送到接头地点。
罗汉大爷问:“不是只要一千块吗?”
爷爷说:“少说话,让你送你就送。”
罗汉大爷赶着骡子走了。
傍晚时,罗汉大爷用骡子把我奶奶驮回来了。有两个土匪骑马背枪护送我奶奶回来。
那两个土匪见了我爷爷,说:“掌柜的,俺当家的说了,从今以后,你就敞开着大门睡觉吧!”
爷爷让罗汉大爷提来一篓加了尿罐碱的小甑酒,让土匪带上,爷爷说:“带给当家的尝尝。”
爷爷执着两个土匪的手,一直送到村外。
爷爷回家,关上大门。关上堂屋门。关上房门。与我奶奶抱成一团。爷爷问:“花脖子没对你无礼?”
奶奶摇摇头,眼泪滚出眶外。
“怎么?你被他坏啦?!”
奶奶把脸埋到爷爷胸膛里,说:“他……他摸了我的奶……”
爷爷忿忿地站起来,说:“孩子没事吧?”
奶奶点了点头。
一九二四年春天,爷爷赶着一匹骡子,偷偷地去了一趟青岛,买回了两支匣枪,五千粒子弹。两支匣枪一支是德国造“大腰鼓”,一支是西班牙造“大鹅头”。
买回枪,爷爷关在屋里,三天没出门,把两支枪拆得稀烂,又装起来。春天,湾子里化了冻,在冰下憋了一冬的瘦鱼呆头呆脑地上来晒太阳。爷爷提着一支匣枪,挎着一篮子弹,转着湾边打鱼。爷爷打了整整一春天鱼,大鱼打光了就打小鱼。有人围看时,爷爷连个鱼毛也沾不着,无人观看时,爷爷枪枪打碎鱼的头。夏天,高粱长起来了。爷爷找了一把铁锉,把两只匣枪上的准星全锉掉了。
七月初七晚上,天降暴雨,电闪雷鸣。奶奶把已快满四个月的我父亲交给恋儿抱着,自己跟着爷爷来到东院酒店里,关上门堵上窗,让罗汉大爷点亮灯。奶奶在柜台上摆了七个铜板,摆成梅花形状,然后退到一边。爷爷在柜台外大模大样地走着,走着,突然一个急转身,两支匣枪一先一后从腰里拖出来,两臂前推后拥,啪啪,啪啪,啪啪啪,七声枪响,柜台上摆着的七枚铜板飞到墙上,三枚弹跳着落地,四枚贴在墙里。 奶奶和爷爷同时走到柜台前,举着灯照看,木柜台上连一丝枪伤也没有。
这就是爷爷苦练成功的“七点梅花枪”。
爷爷骑着黑骡子,来到村东头小酒店里。店门紧闭,门框上结着几架蛛网。爷爷撞开门进去,一股腐尸味道直冲脑腔。爷爷用袖子掩着鼻子仔细看着,胖老头儿坐在房粱下,腿弯子下压着一条窄板凳,老头儿脖子上围着一圈棕色的绳子,瞪着眼睛,伸到嘴外的长舌头乌黑。他头上悬着那半根断绳子在爷爷开门的气浪冲击下轻轻悠动。
爷爷啐了两口唾沫,拉着骡子在村头上立着,骡子不停地倒动着腿,光秃秃的尾巴甩动着,驱赶着黑豆大的蝇子。爷爷想了好久,最后还是骑上骡子,骡子把脖子执拗地向着家的方向扭着,但被塞进嘴里的坚硬冰凉的铁链子拉了回来。爷爷在它的腚上打了一拳头,它往前蹿了一步,就沿着高粱路径跑去。
那时候墨水河里的小木桥还完整无缺,正是伏雨季节,河水浩大,水面平着桥面,一道田埂般的雪白浪花翻到桥面上来。水声响亮。骡子有些怵,在桥头上捯动着蹄子不肯前进。爷爷捣了它两拳,它依然踌躇,只有当爷爷欠起屁股,用力在鞍子上墩了一下时,它才塌着腰,一溜小跑跑到木桥中央。爷爷勒住嚼子,使它停下来。桥面上流动着浅浅的清水,一条胳膊长的红尾鲤鱼从桥西跃起,画了一道彩虹,跌到桥东去了。爷爷骑在骡上,望着从西滚滚而来的河水。骡子的蹄子淹没在水里,蹄腕上那些黑毛被流水冲洗得干干净净。它试试探探地把嘴唇触到那道翻腾的浪花上去,浪花溅湿了它的狭长的脸,它紧闭着鼻孔,龇着雪白的整齐的牙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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