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狼吞虎咽地吃完了那十几个小蘑菇,本来处在半休眠状态的肠胃又疯狂地蠕动起来,腹部痛疼难忍,发出咕噜噜的响声。母亲流下了下井来的最大一次汗也是最后一次汗,单薄的衣服搨得精湿,胳肢窝里和腿腘窝里粘腻腻的。她感到膝盖酸麻,浑身打颤,井里的阴冷空气直刺骨髓。母亲不由自主地软在她弟弟身旁,她在下井的第二天中午晕了过去。
母亲醒过来时,下井后的第二个黄昏降临了。她从东边井壁上看到西斜落日的紫红光辉。破旧的辘轳沐着夕阳,透出一种远古的、末日来临的矛盾情调。她的耳朵里经常响起持续的蜂鸣声,井外响起的扑蹋扑蹋的脚步声伴着蜂鸣,也不知是真是假。她已经没有力量吶喊呼叫,醒来后,干渴把她的胸腔都快烤焦了。她甚至不敢大口喘气,一喘气就痛疼难忍。小舅舅已经无痛无乐了,躺在那堆砖头上,正在逐渐变成一张枯黄的皮。母亲一看到他那两只深凹在眼窝里的青白的眼睛,就感到自己的双眼发一阵乌,黑暗的死亡阴影开始笼罩枯井。
井下的第二个夜晚过得很快,母亲在半昏迷半清醒的状态下度过了这个星月灿烂的夜晚。她好几次梦见自己生着翅膀,旋转着向井口奋飞,井筒子深得无边无际,她飞着,飞着,然而离井口总是那么远,她飞得越快井筒延伸得也越快。半夜时她有过一次短暂的清醒,她触到了弟弟冰冷的身体,她不敢想弟弟已经死去了,她想一定是自己发烧了。一帘折射进井底的月光,照亮了那汪绿水,癞蛤蟆像个宝物一样,眼睛和皮肤都放出宝玉光泽,那汪水也像翡翠一样绿得可爱。母亲感到在那一剎那里她改变了对蛤蟆的看法,她觉得自己可以和神圣的蛤蟆达成一个协议,从蛤蟆身下,取一捧水吃,母亲想蛤蟆要是愿意,她可以把它像拋石头一样拋出井口。母亲想,明天要是再听到井上有脚步声,一定要往上拋掷砖石,哪怕井上走动的是日本兵,是皇协军,她也要往上拋掷砖石,向他们传递人的信息。
天又亮了的时候,母亲已经能够非常清楚地辨别井底的微小事物,井下的世界也变得宽广宏大。趁着早晨好精神,她剥了一片绿苔藓,放在嘴里嚼着,苔鲜里有一股腥气,但还算好吃。只是她的咽喉已硬得不会蠕动,吃到喉头的苔藓又溢了出来。她把目光投向那汪水,癞蛤蟆又恢复了本来面目,用邪恶的眼睛逼视着她。她受不了蛤蟆这种流氓式的挑衅目光的逼视,转过头,又气又惧地哭了。
中午,她真的听到了沉重的脚步声,而且还有人的对话声。巨大的喜悦冲激着她,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用力喊叫,像有人卡住了她的喉咙一样,她什么也喊不出来了。她抓起一块砖头,想拋上井去,她刚把砖头举到腰际,砖头就滑脱了。完了,她听着脚步声和人语声远去了。她颓丧地坐在弟弟身旁,看一眼弟弟青白的脸,她知道弟弟死了。她把手放在他冰凉的脸上,立即感到极度厌恶,死亡把她和他隔开了。他的半睁着的眼睛里射出的光线是属于另一个世界的。
这天夜里,她处在极端的恐怖中。她觉得自己看到了一条像镰刀把子那么粗的蛇。蛇身是黑色的,脊背上星散着一些黄色的花点子。蛇头扁扁的,像个饭铲头,蛇颈上有一圈黄。井里阴森森的凉气是从蛇身上散出来的。她有好几次觉得那条花蛇缠到了身上,扁扁的蛇嘴里吐着鲜红的信子,喷着咝咝的凉气。
后来,母亲果然在蛤蟆上方井壁上那个洞穴里,看到了这条笨拙的黄蛇,它从洞里伸出一个头,头两侧那两只阴鸷的、固执的眼睛,呆呆地盯着她看。母亲捂住眼,用力往后靠着。那汪上有毒蛇监视下有癞蛤蟆看守的脏水,母亲再也不想喝了。
父亲、王光(男,十五岁,身材矮小,面孔黝黑)、德治(男,十四岁,身材细长,黄面皮,黄眼珠)、郭羊(男,四十余岁,瘸子,腋下夹两只木拐)、瞎汉(姓名年龄不详,怀抱一把破旧的三弦琴)、刘氏(四十余岁,高大身材,腿上正生疽),六个在这场大劫难中活下来的人除了瞎子外,都痴呆呆地看着我爷爷。他们站在围子上,初升的太阳照着他们被浓烟烈火烘烤得变形的脸。围子里围子外狼借着英勇抵抗者和疯狂进攻者的尸体。围子外蓄着浑水的壕沟里,泡着几十具肿胀的尸体和几匹打破了肚腹的日本战马。村里到处是断壁残垣,白色的焦烟还在某些地方缭绕着。村外是被踏得乱糟糟的高粱地。焦糊味、血腥味,是那天早晨的基本味道;黑色和红色是那天早晨的基本色调;悲与壮是那天早晨的基本氛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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