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片盆地中间塌陷,四外环山隆起,除去一个入口,并无别的出路,其余三面山壁皆平整如镜,全无攀爬借力的地方,俨然是一个牢笼模样。盆地正中架起了一个硕大无朋的漆黑圆腹坩锅,锅边烙着一轮弯月,底下积薪熊熊,锅内熬着不知是甚么的黄绿液体,咕嘟咕嘟翻腾不已,原来那异味就是从这里飘出来的。坩锅四周散乱搁着各色药材、矿石、铁锭铅块以及一些兽骨残渣。那三面平整山壁之上,不知被谁用炭柴写满了许多数字与图形,极为凌乱潦草,难以辨认。在盆地一角还有一铺稻草,其上条石作枕,枕旁堆放着数十本古旧厚实的书籍。对角处还有一个小小的土包,似是个坟墓模样,前面立有一块石碑,其上无字,只刻着一朵鸢尾花。
整个盆地俨如一个露天的小型修道院,至此众人方知信中“修道院”之意。
亚历山德鲁正站在坩锅之前,埚中鼎沸之声颇大,是以他根本没听到约瑟夫等人靠近的声音。这垂垂老者吃力地举起一把搅拌用的圆头木勺,敲了敲坩埚边缘,大声道:“我儿,出来见见你可怜的父亲罢。”坩埚沸腾依旧,不见有甚么响动。
约瑟夫大主教掰掰手指关节,发出嘎巴嘎巴的声响,低声怒道:“呸,原来竟是个下贱的炼金术士!”赛戈莱纳也曾听修士提及,炼金术士乃是欧罗巴的一个邪派,行事诡秘乖戾,擅于物质融汇、元素化合,毕生孜孜以求“点石成金”及“长生不老”。因为这个门派亵渎造物主,为历代教廷所不容,只是诸国国王明里反对,暗中却无不心往,是以多年以来势力不消反涨,已成了欧洲武林人人头疼的一个公害。
大公举棒又敲了三下,锅中沸腾噶然而止,一个嘶哑人声自锅中传来道:“父亲你不在苏恰瓦城安享天伦之乐,跑来我这陋居是何用意?”竟是用法语说的,赛戈莱纳听到精神一振。大公苦笑着亦用法语作答:“人说父子无世仇,何苦连一面都不得相见呢?”沉默片刻,只见水声相击,一个全身赤裸的人“唰”地从药液中跃出,平平落到大公跟前。这人长年泡在药液之中,头发、胡须、眉头已然掉尽,一张青森森的面孔满是褶皱病容,看上去竟比大公还老上几分。他身材极瘦,胸前肋骨条条可见,唯独小腹高高鼓起,望之极不协调。赛戈莱纳心想,这想来便是亚力山德鲁大公的私生子博格丹了。
博格丹眼皮一翻,也不理睬大公,径自走回到稻草床铺旁捡起一条破烂毛巾擦了擦身体,用一件黑丝袍把自己罩了起来,方转身道:“父亲,您可以说了。”大公觉得坩埚热力实在难耐,遂走开几步,擦擦额头汗水,才缓缓说道:“卢修马库他前日被人杀死了。”博格丹动作停了一瞬,随即淡淡道:“执事于我有恩,亦是我的好友,你不必开口相求,我自会为他报仇的。”大公忍不住问道:“倘若是我被人杀死,儿子你可会出手?”博格丹嘲讽道:“父亲您已有三子,又是一国之君,哪里轮到我这卑贱之人尽孝呢。”大公还欲分辨,博格丹截断他的话道:“父亲您万金之躯,区区一个执事之死,怎能劳动您亲自来找我,一定还有别的事罢?”
大公顾不得恼他讥讽,说道:“你可知是谁杀的卢修马库?”博格丹道:“执事行事一向实际,自然有那假仁假义的人恨他无德,仇家可是不少。”约瑟夫大主教与齐奥、尤利妮娅在旁边听到,心中俱是一惭。大公走到他身前,放下搅勺,长叹一声道:“是隐者,他回来了。”博格丹一听隐者之名,眼神一凛,不由得凶光毕露:“这老匹夫真是贼心不死!”大公将近期发生之事说了一遍,只是细节上与实情稍有不同,在他口中变成是卢修马库带着随从前去奥斯曼军中,被隐者偷袭,最后力战而死,随从逃回苏恰瓦城报信云云。
博格丹一面听着,一面从一个口袋里拿出几粒不知甚么炼出来的澄黄药丸,放到嘴里嘎巴嘎巴嚼了,面上青色稍褪。大公见状,连忙关切道:“这么多年来,你的伤势恢复如何,如今战他可有胜算?”博格丹咧开嘴嘎嘎笑道,笑声如铜锉铁磨:“我蜗居此地已有十五年,父亲您一直到今日,才肯问候我的病情,实在是令我感动莫名。”大公大为尴尬,搓着手不知如何回应。博格丹又道:“亏得卢修马库每月按时送来柴薪药料,这十五年来我每日以药液洗髓,加上炼金术中的秘方,外伤已好了七成,只是……”他话未说完,突然一拍坩埚,埚体纹丝未动,锅中黄绿液体却骤然扬起,朝着赛戈莱纳他们潜伏的石锥泼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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