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一度被眼前那些走红的小说闹得眼花缭乱时,福克纳对我说:伙计,要永远定出比你的能力更高的目标,不要只是为想超越你的同时代人或是前人而伤脑筋,要尽力超越你自己。
当我看到别人的成功发财心中酸溜溜时,福克纳对我说:伙计,好的作家从来也不去申请什么创作基金之类的东西,他忙于写作,无暇顾及。如果他不是一流作家,那他就说:没有时间或经济自由,以此来自欺欺人。其实,好的艺术可以来自小偷、私酒贩子、或者马夫。仅是发现他们能够承受多少艰辛和贫困,就实在令人惧怕。我告诉你,什么也不能毁灭好的作家,惟一能够毁灭好的作家的事情就是死亡。好的作家没有时间去为成功和发财操心。
与福克纳老头相交日久,我也发现了他一些可爱的小毛病。譬如说话没准,喜欢吹牛。明明没当上空军,却到处说自己开着飞机上天打过空战,脑袋里还留下一块弹片。而且他还公开宣称,从不为自己说过的话负责,譬如他曾经说过的一个作家为了创作,可以去抢劫自己的母亲。他跟海明威的关系也像两个小男孩似的,打起来很热闹,但没有什么质量。尽管如此,我还是越来越喜欢他。也许是因为他有这些缺点我才能历久不衰地喜欢他。
前几年,我曾去北京大学参加了一个福克纳国际讨论会,结识了来自福克纳故乡大学的两位教授。他们回国后寄给我一本有关福克纳生活的画册,其中有一幅福克纳穿着破胶鞋、披着破外套、蓬乱着头发,手拄着铁锹、站在一个牛栏前的照片。我多次注视着这幅照片,感到自己与福克纳息息相通。
一草原
1993年7月,我在边城满洲里采访时,曾化名王家宝,跟随一个旅游团,进入俄罗斯境内待了二十四小时。
我对俄罗斯的城市不感兴趣,更不想进去采购什么东西;跟随旅游团进入俄境的主要目的就是想看一看俄罗斯的草原。我们这边也有草原,但这边的草原与我想象中的草原大不一样。我想象中的草原应是辽阔无边的,应该是草浪追逐、牛羊隐没其间的,应该有无数的鲜花点缀在青草丛中,应该是上有百鸟鸣啭、下有清清的河流蜿蜒的。可是我看到的草原颜色枯黄,草棵低矮,还有一块块的"斑秃",好像瘌痢头似的。没有风吹草低,牛羊却很多,一群连着一群。贫瘠的草原瘦弱的草,它们如何能吃饱呢?也没有我想象中的五色的、大的比拳头还大、小的比米粒还小、点缀在绿草间、伸展到天边去的花朵。有河流,但河里多半没有水,有点水也是浑浊如泥汤。有鸟,但数量很少,它们显然很寂寞,有的在路边独步,有的在天上悲鸣。尤其糟糕的是一条宽阔的柏油马路把本来就不甚辽阔的草原劈成了两半,路边上竟然也有一些插着酒旗的店,有的店前,散乱地扔着三五颗血肉模糊的羊头,招引得苍蝇嗡嗡飞舞。到哪里去寻找我梦中的草原呢?满洲里的朋友说:到那边去看看吧,那边的草原也许能让你满意。
越过国境线,汽车沿着颠颠簸簸的土路,直插进俄罗斯。我看到土路两边牧草没膝,野花烂漫;一望无际的草原上,看不到一只牲畜,更看不到一个人。夜里好像刚下过雨,路面上的坑坑洼洼里,积存着淡黄色的雨水;路边的沟里,积水深深,无色而透明。而我们那边,夜里并没有下雨,干旱的草原上几乎要飞扬尘土。只隔着一条国境线,无论天还是地,竟有如此大的差别,这让我感到惊讶。我问同车的满洲里朋友:这是怎么回事呢?朋友道:我们那边的草原载畜量过多,远远超过了"负荷";我们的草原是疲惫的草原。而这边的草原载畜量过小,草都长疯了。我问:我们为什么不把载畜量弄得小一点呢?朋友道:难道这个问题还需要我来回答吗?是的,这个问题的确不需要回答了。
车越往里深入,人烟似乎越稀少。野草狂妄地长到了路上;路的轮廓越来越模糊。草原茫茫,望不到尽头;天底下只有我们的汽车在笨拙地爬行。不时有肥胖的野兔和老鼠横穿道路,它们的态度很从容,一点也不显惊恐。在我们头上,那些鸟儿,在灿烂的阳光里,有的盘旋、有的上蹿、有的降落,都热烈地鸣叫着,好像刚下课的小学生。远处有线条浑圆的山岭,与草原一色,这说明山岭上也生长着茂盛的青草。横躺的山脉像丰腴的女人,突兀的山包像伟大的苹果。俄罗斯草原沉重缓慢的呼吸我已经感觉到了,托尔斯泰、屠格涅夫、契诃夫、果戈理、肖洛霍夫等俄罗斯伟大作家的身影也依稀可辨了。因为我读过他们的书,曾被他们书中描写过的草原感动,所以我的心中有一种特殊的感觉。尽管他们笔下的草原未必是我脚下的草原,但我宁愿这草原是那草原。是的,这草原就应该是他们的草原,而他们的草原就是全人类的草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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