蛙(118)

2025-10-10 评论

    蝌蚪:(对郝大手)要不要请个道士来禳解一下?
    郝大手:她说的也是台词儿。
    姑姑:睡不着的时候,我就想,想自己的一生。从接生第一个孩子想起,一直想到接生最后一个孩子,一幕一幕,像演电影一样。按说我这辈子也没做什么恶事……那些事儿……算不算恶事?
    蝌蚪:姑姑,那些事算不算“恶事”,现在还很难定论,即便是定论为“恶事”,也不能由您来承担责任。姑姑,您不要自责,不要内疚,您是功臣,不是罪人。
    姑姑:我真的不是罪人?
    蝌蚪:让东北乡人民投票选举一个好人,得票最高的一定是您。
    姑姑:我这两只手是干净的?
    蝌蚪:不但是干净的,而且是神圣的。
    姑姑:我睡不着的时候,会想到张拳老婆的死,王仁美的死,还有王胆的死……
    蝌蚪:都不能怨您!绝对不能。
    姑姑:张拳老婆临死时说了一句话你知道吗?
    蝌蚪:我不知道。
    姑姑:她说,“万心,你不得好死!”
    蝌蚪:这臭娘们,实在不像话。
    姑姑:王仁美临死时说了一句话你知道吗?
    蝌蚪:她说什么了?
    姑姑:她说,“姑姑,我好冷……”
    蝌蚪:(痛苦地)仁美,我也感到冷啊……
    姑姑:王胆临死时对我说了一句话你知道吗?
    蝌蚪:我不知道。
    姑姑:你想知道吗?
    蝌蚪:当然……不过……
    姑姑:(神采飞扬地)她说,“姑姑,谢谢您救了我的孩子。”你说,是我救了她的孩子吗?
    蝌蚪:当然是您救了她的孩子。
    姑姑:那么,我可以安心地去死了。
    蝌蚪:姑姑,您说错了,您应该说可以安心地去睡,好好地活着。
    姑姑:一个有罪的人不能也没有权利去死,她必须活着,经受折磨,煎熬,像煎鱼一样翻来覆去地煎,像熬药一样咕嘟咕嘟地熬,用这样的方式来赎自己的罪,罪赎完了,才能一身轻松地去死。
    从舞台上垂下一个巨大的黑绳套,姑姑上前将颈子套进去,踢翻脚下的凳子。
    郝大手和秦河只顾捏自己的泥娃娃。
    蝌蚪抄起一把刀,扶起凳子,跳上去,砍断绳子。姑姑落到地上。
    蝌蚪:(扶起姑姑)姑姑!姑姑!
    姑姑:我死过了吗?
    蝌蚪:可以这样理解,但像您这样的人是不死的。
    姑姑:这么说我再生了。
    蝌蚪:是的,可以这么说。
    姑姑:你们都好吗?
    蝌蚪:都好!
    姑姑:金娃好吗?
    蝌蚪:非常好。
    姑姑:小狮子分泌奶水了吗?
    蝌蚪:分泌了。
    姑姑:奶水多吗?
    蝌蚪:非常旺盛。
    姑姑:旺盛成啥样儿?
    蝌蚪:犹如喷泉。
    ——幕落
    (全剧终)

    尊敬的杉谷义人先生:
    分别近月,但与您在我的故乡朝夕相处的情景,历历如在眼前。您不顾年迈体弱,跨海越国,到这落后、偏远的地方来与我和我故乡的文学爱好者畅谈文学,让我们深受感动。大年初二上午,在县招待所礼堂,您为我们做的题为《文学与生命》的长篇报告,已经根据录音整理成文字,如蒙允准,我们想在县文联的内部刊物《蛙(118)鸣》上发表,使那天未能听您演讲的人们,也能领略您的语言风采并从中受到教益。
    大年初一上午,我陪同您去拜访了我的当了五十多年妇科医生的姑姑。虽然因为她的语速太快和乡音浓重,使您没有完全听明白她说的话,但相信她一定给您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您在初二上午的演讲中多次以我姑姑为例,来阐发您的文学观念。您说您的脑海里已经有了一个骑着自行车在结了冰的大河上疾驰的女医生形象,一个背着药箱、撑着雨伞、挽着裤脚、与成群结队的青蛙(118)搏斗着前进的女医生的形象,一个手托婴儿、满袖血污、朗声大笑的女医生形象,一个口叼香烟、愁容满面、衣衫不整的女医生形象……您说这些形象时而合为一体,时而又各自分开,仿佛是一个人的一组雕像。您鼓励我们县的文学爱好者们能以我姑姑为素材写出感人的作品:小说、诗歌、戏剧。先生,创作的热情被您鼓动起来了,很多人跃跃欲试。县文化馆一位文友,已经动笔写作一部乡村妇科医生题材的小说。我不愿与他撞车,尽管我对姑姑的事迹了解得远比他多,但我还是把小说让给他写。先生,我想写一部以姑姑的一生为素材的话剧。初二日晚上在我家炕头上促膝倾谈时,您对法国作家萨特的话剧的高度评价和细致入微、眼光独到的分析,使我如醍醐灌顶、茅塞顿开!我要写,写出像《苍蝇》、《脏手》那样的优秀剧本,向伟大剧作家的目标勇猛奋进。我遵循着您的教导:不着急,慢慢来,像青蛙(118)稳坐莲叶等待昆虫那样耐心;想好了下笔,像青蛙(118)跃起捕虫那样迅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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