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英雄的丈夫也成为英雄,他穿着笔挺的军服,皮鞋擦得像两块优质煤炭;手上戴着白里透蓝的手套。他穿梭于大学、工厂、机关、幼儿园,做有关他妻子的英模事迹报告。英雄在报告过程中日臻完美。现在,哪个单位不邀请英雄的丈夫做报告就是哪个单位的耻辱和麻烦。但事实确实是这样:没有任何人强迫某单位去遨请英雄的丈夫做报告。
英雄的丈夫站在“美丽世界”殡仪馆的大厅里,为殡仪馆的全体人员做报告。他已经不用脑袋支配嘴巴说话,久经训练的嘴巴凭着一种惯性,就把该说的话说出来。该流眼泪的时候,眼睛的记忆是让眼泪流出来。该呜咽的时候,喉咙里自然会有呜咽之声。
人们毕竟愿意祟拜英雄,没有英雄国将不国,没有英雄崇拜人将不人。殡仪馆的女人们除李玉蝉之外,都用眼睛赞美着英雄的丈夫。李玉蝉的眼前却命运般不可抗拒地躺着被烈火烧烤得焦黑的女英雄。大厅里弥漫着烘烤尸体的香味。这香味过分浓烈,使你头发晕,耳朵鸣,肚子里充满气体。当那些幻想着填补英雄留下的空缺、钻进英雄睡过的被窝、从英雄楼抱过的肉体上沾染一点英雄气的姑娘们纷纷流出眼泪时,你写了一张纸条递上去。纸条上写着:真英雄被烧得皮焦肉烂,被鲜花拥抱的英雄是我用油泥塑出来的!
英雄丈夫接过纸条读罢,脸上的红光更加焕发,他用脑袋支配嘴巴说道:
“阿美生前多次对我说:革命工作没有高低贵践之分,无论干什么工作都是为人民服务。在此,我愿代表为共产主义事业光荣献身的阿美,向殡仪馆的全休同志表示崇高的敬意l(热烈的掌声)尤其要向那位为阿美整容的师傅表示祟高敬礼!(掌声雷动)”
你在笃笃笃笃的敲门声中回忆:殡仪馆的党委书记把你拉上讲台,介绍你给英雄的丈夫。台下的掌声突然变得稀稀落落,当年轻英俊、身上放射着英雄气息的解放军中尉紧紧地握着你的手、两只黑栗般的大眼睛里射出含情脉脉的目光时,你全身灼热,你感到异常的兴奋、异常的局促不安。对他的那种刺刺痒痒的忌妒、怨恨顿时烟消云散,好像这些不健康的感情从没在你的心中萌发过,那递纸条的不是你,那怀着邪恶心理塑造美人头的也不是你。
那张照片你保存了很久:中尉紧握着一个漂亮姑娘的双手。讲台后纸扎的鲜花也摄人了镜头。你微微垂着头,羞答答的,好像一朵半开半闭的石榴花。
记者们从不同的角度、不同的高度,用不同的相机、不同的姿势,抢拍整容姑娘与解放军中尉握手的场面。镁光灯像爆竹一样IV僻啪啪闪烁着。回忆这永恒的瞬间你很心酸:当记者们把相机对准你时,场下的掌声突然零落了。你感到无数目光像蝎子尾巴一样I着你的背。最尖锐、最毒辣的蝎子尾巴是女人的目光。
第二天,本市日报赫然登出你与中尉握手的大幅照片,并配有热情洋溢、才华横滋的解说词。
荣誉落在了你的头上。殡仪馆里的女工们把你恨透了。
黎明前黑暗寒冷的时刻即将结束时,敲门声变得不耐烦起来,音响的节奏感被破坏后就变成了彻头彻尾的噪音,与此同时,人民公园里猛兽们的吼叫声,郊区农家雄鸡的啼叫声,蜡美人梦中的磨牙声,犹如汹涌的浪潮,液进了小屋。回忆的链条卡住了,中尉诡计多端走出房间,消失在黑暗里。第八中学呆头呆脑的物理教师张赤球从厕所里走出来。他嘟峨着:今天是星期一,为什么又是星期一?
“谁在敲门?”整容师披上衣服,对丈夫说。
“有人敲门?,张赤球问。
“你难道听不到吗?”
“我听不到!”
“你聋啦!”
她级拉着鞋跳到门口,拉开门,一股生石灰的气味伴随着滚滚晨雾扑进来之后,随即,一个全身雪白的人,宛若报丧的孝子,跌进了你的怀抱。你扶住他,呼唤着张赤球,这时你感觉到沾满双手的石灰烧灼皮肤,马上想到建筑工地上的石灰池。你是谁,啊?啊,你这人莫a文架十三步(152)怎么啦?
那人跪倒在地,昂起瘦头,雪白的脸上有两点黑是他的眼;胡子从石灰缝里钻出来,好像淤泥中的枯草;胡子上方的洞,我们认为是他的嘴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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