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由你分说,整容师剥光了你的衣服—叙述者的这类描述往往容易引起误会:一个爱好褪剥男人衣服的女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呢?剥光衣服之后要千什么?我们看到,整容师是没有邪念的—然后,从柜子里拿出那套和正在第八中学讲物理的张赤球身上穿的衣服一模一样的、绿色的制服。你别别扭扭地推操着,好像垂死挣扎,或者,败兵们死守着最后的阵地。整容师无疑是在侵略着芳邻屠小英的领地,侵略者是生气勃勃的,被浸略者是软弱无力的,必然导致这样的结局:物理教师身穿厚敦敦的绿制服,好像一个摘了帽子的邮差。
物理教师第三次站在镜子前时,只感到天旋地转,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啦。
整容师把他安顿在厨房里那张有毛病的床上,盼咐他闭眼休息,为了防止意外,她明确地说明,她手里捏着的两片白色小药片名叫速效安定,吃了这种安定片,三分钟即可沉沉人睡。她的话是不可抗拒的,物理教师顺从地张开了嘴巴。
下午是短暂的,傍晚与满城的灯光一起来临,张赤球与大球小球几乎是同时进人家门,就在他们进人家门时(他们虽为父子,但见面时连招呼也不打),吃了两片速效安定和吃了四片冬眠灵的同时醒来。厨房和蜡美人的洞穴毗连在一起,中间只隔着一层三厘米厚的纸板,纸板上均匀地印刷着“糖水马蹄”字样,这说明纸板曾经是纸箱,纸箱曾装过糖水马蹄罐头。物理教师翻身爬起,聋拉着头,眯缝着眼,不知身为何人,亦不知身在何处,这时他听到了蜡美人愤怒的吼叫声,还有。大球小球高声吵咦肚饿的声音。他马上想起了睡前的经历,但你仍陷在这一切究竟是梦还是现实的疑惑里拔不出腌来。
“爸爸,你应该到厨房里去为我们弄饭!”大球和小球恶声恶气地说。
“儿子们”,张赤球说,“我们最好还是等等你妈妈,今天是星期六,她又会给我们带来牛肉,或者猪肉,或者羊肉,或者鸡肉,或者猪大肠。”
“我们有很多作业要做。”
“我建议你们先进洞去做作业,等你妈妈回来做好了饭,闻到饭菜的香味你们就出来。”
你在蜡美人一声紧似一声的嚎叫中忍受着煎熬,绿制服宛若冰凉的盔甲,压迫着还可以勉强称作方富贵下半截的身体。使你真正不安的是那张脸,它的主人正在厨房外踱步,他一边踱步一边哀声叹声(方富贵并不知道张赤球已经将他忘记,他唉声叹气的原因来自第八中学的物理课),你认为脸的主人正在为丢失了贵重的家传至宝而后悔,你想把这张脸揭下来还给主人。可立即又犹豫起来:揭掉了脸我是谁呢?
踱步声逼近厨房,你的牙齿上下碰撞。
张赤球撩开了厨房的门帘,两个身穿绿制服、生着同样面孔的物理教师对面而立,都像十足的傻瓜。
“你是谁?”
“我是谁?”
“你像我?”
“我像你?”
站在外边的物理教师恍然大悟,这个恍然大悟是错误的,他还以为整容师在厨房里新安了一面大镜子。第二次恍然大悟是由眼镜引起的:里边的物理教师的眼镜腿上缠着黑色的胶布。
张赤球痛苦地说:“想起来了,老方,方老师,想不到你的变化使我如此的不舒服。”
“这是你的主意!”你感到莫名其妙地暴怒起来,怒吼使嘴角疼痛。使这张新脸极端不熨帖,“你以为我愿意佩戴你的面具吗?我随时准备还给你!”
张赤球顿时软了,我只能从他那张与我完全一样的脸上看出他的软弱和空虚,他对我说:,老方,俗话说,‘生米做成了熟饭’。悔之晚矣!”
这一对满口俗话的夫妻设了一个圈套,我钻了进去,就像钻进了圈套的兔子越挣扎勒得越紧,最终会把我的眼睛勒出来。被改换了容貌的物理教师痛苦地想着。他的心里涌起了愤怒,我看到张赤球的脸上表情也是凶残的,也是傲慢的,仿佛他是我的主人,而我是他的奴仆。
笃笃的脚步声从庭院里传来,我们不约不同地把目光投向那污秽的门玻璃,遥远的霓虹灯光把她的影子映在玻璃上。这条影子首先是朦朦胧胧,其次是模模糊糊;朦朦胧胧和模模糊糊综合成晦涩、暖昧的总体印象。不知道他想什么,我想起了她头发上那股令人魂不守舍的异香;我不知道他感觉如何,在回忆起奇异的发香之后,心灵上的棱角都迟钝了,圆滑了,昏黄的夜晚开始凸现出它的温情的一面。是的,在她推开门,像一股温晚的风吹进房间之后,我们都用眼睛的正视光芒去迎接她憔悴的脸—迷人的憔悴—都用眼睛的余光斜视着对方—我们穿着一样的绿制服,我们生着一样的面孔—他简直就是我的镜子—他宛若我的孪生兄弟—他是我的威胁—在一瞬间,我感觉到,在这个家庭里,我们的权利是相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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