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香刑(63)

2025-10-10 评论

    他恍惚觉得,自己一家,仿佛置身于一个舞台的中央,许多人都在看他们的戏。从周围店铺的门缝里,从临街人家的窗眼里,以及从许多阴暗的地方,射出了一道道窥测的光线。妻子搂着两个孩子,在寒风中哆嗦。她用可怜巴巴的眼睛看着他,正在乞求着他的宽恕和原谅。两个孩子,把脑袋扎到母亲的衣襟里,宛如两个吓破了苦胆顾头不顾腚的小鸟。他的心,仿佛让人用钝刀子割着,痛苦无比。他的眼窝子发热,鼻子发酸,一股悲壮的情绪,油然地生出来。他踢了那个抽搐着的德国技师一脚,骂道:"你他妈的就躺在这里装死吧!"他扬起头,对着那些躲躲闪闪的眼睛,高声道,"今天的事,乡亲们都看到了,如果官府追查下来,请老少爷们说句公道话,俺这边有礼了。"他双手抱拳,在街中央转了一圈,又说,"人是俺打死的,一人做事一人当,决不连累各位高邻!"
    他抱起两个孩子,让妻子牵着自己的衣角,一步步往家走去。冷风吹过,他感到脊背冰凉,被汗水塌湿的夹袄,如同铁甲,摩擦着皮肤。
    六
    第二天,他还是一大早就开了店门,拿着抹布,擦拭着店堂里的巢椅。小伙计石头,还在后边努力地拉着风箱烧水。四把被烧开了的大铜壶,在炉子上吱吱地尖叫。但太阳东南晌了,还没有一个茶客登门。店前的大街上,冷冷清清,连一个人影子也没有,只有一阵阵的冷风,携带着枯枝败叶吹过去。妻子一手抱着一个孩子,寸步不离地跟随着他;那两只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跳动着惊恐不安的光芒。他摸摸孩子的头,轻松地笑着说:"回屋去歇着吧,没有事的,没事,是他们调戏良家妇女,砍头也该砍他们的头!"
    他知道自己是故作镇静,因为他看到自己捏着抹布的手在不由自主地颤抖。后来,他逼着妻子回到后院,自己坐在店堂里,手拍着桌子,放开喉咙,唱起了猫腔:
    "望家乡去路遥遥,想妻子将谁依靠,俺这里吉凶未可知,哦呵她,她在那里生死应难料。呀!吓得俺汗津津身上似汤浇,急煎煎心内热油熬……"
    一曲唱罢,就如开了闸的河水,积攒了半生的戏文,滔滔滚滚而出。他越唱越悲壮,越唱越苍凉,一行行热泪流到斑斑秃秃的下巴上。
    那一天,全马桑镇的人们,都在静静地聆听着他的歌唱。
    在歌唱中熬过了漫长的一天,傍晚时分,血红的夕阳照耀着河堤上的柳树林子,成群结队的麻雀在一棵蓬松的柳树冠上齐声噪叫,仿佛在向他暗示着什么。他关上了店门,手持着那根枣木棍子坐在窗前等待着。他撕破窗纸,监视着街上的动静。小伙计石头给他端来了一碗小米干饭,他吃了一口,喉咙就哽住了,一阵大咳,米粒如铁沙子一样从鼻孔里喷出来。他对石头说:
    "孩子,师傅惹下了大祸,德国人迟早要来报复,趁着他们还没来,你赶快逃走吧!"
    "师傅,我不走,我帮您打!"石头从怀里摸出一把弹弓,说,"我打弹弓特别有准头!"
    他没有再劝石头。他的嗓子已经哑得连话也说不出来了。他感到胸口痛疼难挨,就如当年学戏倒仓时的感觉。但他的手脚还在抖着,心里还在吟唱着那些一波三折的戏文。
    当一钩新月低低地挂上柳梢时,他听到从西边的石板街上,响起了一串蹄声。他猛地跳起来,发烧的手攥紧棍子,时刻准备着反抗。他看到,在微弱的星月照耀下,一匹黑色的大骡子,颠颠蹦蹦地跑了过来。骡子上的人一身黑衣,脸上蒙着黑纱,看不清面貌。
    那人在茶馆门前滚鞍下骡,然后就敲响了店门。
    他手持大棍,屏住呼吸,躲在门后。
    敲门声不重,但非常急促。
    他哑着嗓子问:
    "谁?"
    "我!"
    他一下子就听出了女儿的声音,急忙拉开门,黑色的眉娘一闪而进,马上就说:
    "爹,什么都别说了,快跑!"
    "我为什么要跑?"他怒气冲冲地说,"是他们首先调戏良家妇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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