肥原笑笑,感叹道:好一个老鬼啊。抬起头,假模假式地露出一脸慈善,对吴金李顾四人好言相问,你们谁是老鬼呢?吴金李顾四,你们谁是匪?声音软软的,绵绵的,像一口浓痰。
六
戏半真半假地演到这里,大家方如梦初醒。这个梦是个噩梦,与魔鬼在一起,又不知谁是魔鬼,弄不好自己将成为魔鬼的替死鬼。因为谨慎,开始谁都没有开腔,大家沉默着,你看我,我看你,恨不得从对方脸上看出个究竟。
张司令可不喜欢沉默,他要他们开口说话:要么自首,要么揭发。他时而诱导,时而威胁,好话坏话说了一大堆,却不见谁自首,也没有谁揭发。
其实,有人是想揭发的,比如吴志国,事后他一口咬定李宁玉就是老鬼。但在当时那种情况下,噩梦初醒,谜底是那么令人惊愕,人都惊傻了,呆了,一时难以回过神来,话给噎住了。
等一等吧,总要给人家一点压压惊的时间。
结果有人不合时宜地来了,匆匆的脚步声急行急近,一听就是有急事相报的架势。
来人是张胖参谋,他跟张司令耳语一句,后者坐不住了,猛拍一记桌子,喝道:不想说是吧,你们!好,什么时候想说了找肥原长说,我才没有时间陪你们。说罢起了身,一边往外走,一边说,有一点我告诉你们,我相信老鬼就在你们几个人中间,在你们不供出老鬼之前,你们谁都别想走出这个院子。要走,先告诉我谁是老鬼!
肥原也站了起来,但没有拔腿走,而是修养很好地、笑容可掬地说:我相信张司令说的,另外我还相信一点,就是你们不可能都是老鬼。你们当中有无辜者,大多数是无辜的。谁无辜,谁有辜,谁知道?我们不知道,只有你们自己知道。所以啊,解铃还须系铃人。现在我们只有这样,把你们集中起来,看起来,管起来,你们觉得冤枉也好,受辱也罢,暂时只有认了,没办法的。我想你们也明白,这种时候我们宁愿错怪你们,也无法同情你们。为什么?因为同情错了,是要铸成大错的,我担待不起。当然,你们要出去也很容易,只要把老鬼交出来,检举也好,自首也罢,交出来就了事。
张司令刚才一直立在门口听肥原说,这会儿又回来,走到桌前,敲着桌子警告大家:都记住了,二十九日之前!这之前都是机会,之后等着你们的都是后悔!
肥原说:对,一定要记住,是二十九日之前,之后你们说什么都无法改变自己命运了,你们的命运在哪里?他拿出一只封口的信封,拍拍它,在这儿。这是我来之前松井将军交给我的,里面说了什么,实话说我现在也不知道。笑了笑,又说,各位,这也是一份密电哦,它有可能被我烧掉,里面的内容将成为永远的秘密,也可能被我阅读,里面的内容就是你们的命运。我是烧掉还是阅读,权力其实就在你们自己手上,但一旦你们给了我阅读的权力,你们也就没有权力改变自己的命运了,就是张司令和我肥原长都无法改变了。所以,你们可千万不要跟它开玩笑,跟它开玩笑就是拿自己的命运开玩笑。
说这些话时,肥原的情绪控制得很好,声音温和,节奏缓慢,显得亲善亲切,有点语重心长的感觉。最后他甚至还绕到每一个人的背后走了一圈,说了几句闲言碎语才离去。但即使这样面带笑容、心平气和地离去,吴金李顾四人依然强烈地感到一种类同时空轰然坍倒的震撼惊惶眼睛发黑双腿发软后脑勺空洞洞的,像被切掉了一片半圆的脑花,心里则满当当的,有一种盲目无边的畏惧。
一
谁是老鬼?
谁他妈的是老鬼!
这天下午,天是蓝的,花是香的,前院招待所的妙龄女郎们照例坐在了镜子前,开始期待夜色的降临。换言之,这个下午时间照样在流动,滴哒,滴哒,向前流,向一个新的夜晚流去。然而,在西楼,时间仿佛回到半年前,回到那个创下血光之灾的夜晚一样,楼里人的命运都被一个神秘的未名人,一个黑客,一双黑手,一个厉鬼,掌握了,控制了,卡住了喉咙,捏住了命脉。
司令有事要回部队,肥原和王田香送他上车。车开走后,王田香准备回楼里去,肥原对他摆摆手:别理他们了,走吧,我有事要问你。
问的是:香烟里的纸条是怎么得到的?
答的是:一个代号叫老鳖的共党联络员送出去的。
二
老鳖是个穷老汉,六十来岁,人精瘦,腿奇长,走起路来上身毕挺,下半身就显得飘飘浮浮的,有点独步螳螂的感觉。从去年入冬以来,老鳖自己找上门,做了伪总队营院的清洁工人,白天负责打扫营区卫生,傍晚去家属区各家各户收垃圾。上个星期,他们抓了一个重庆地下党,投降了,前天是第一天上班,中午在食堂吃饭,偶然看到正在收潲水的老鳖,认出他以前是个共党分子,现在情况虽然不了解,但总归是有嫌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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