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教授听罢,久久沉默着。我猜想,沉默不是说他无话可说,而是意味着他有重要的话要说。果然,他在沉默后娓娓道来,因为经过沉默沉思默想,他说的话显得更具学养而富有穿透力。他这样对我说:
世上没有两片相同的树叶,更不可能有两个相同的故事,但是怎么说呢,你如果有兴趣,不妨听我给你讲一个故事,这绝对是真实的,历史上有记载。我不能说我的故事一定比你的精彩,但我相信你听了后一定会吃惊的。可以这么说,在你编织那个故事前,上帝已经编过一道。我曾以为你是根据史料改头换面编了你的故事,仔细想来也不会,因为你恰恰是把史料中那些最精华、最出彩的东西丢掉了。对不起,请容我说一句冒犯你的话,我个人以为,你的手艺比上帝差多了。
接下来,教授用半个小时跟我大致讲了他的故事,我听后简直惊呆了。毫无疑问,他讲的故事比我的精彩多了,精彩十倍!一百倍!!我当即要求他跟我详细讲一讲,他说最有资格讲它的是这个故事的当事人,他们好多人现在都还在世,包括他父亲。他说我如果确实感兴趣的话,可以跟他走一趟,他保证我一定不虚此行。
何止是不虚,简直是满载而归我找到了《捕风者》故事的原型!欣喜的同时,我也称奇不已:一个凭空虚构的故事居然有原型!嗬,难怪有人要找我的小说对号入座。以前我一直觉得奇怪,我,一个几乎足不出户的人,只凭一时兴起胡思乱想出来的故事,为什么总有人来对号认领?现在我明白了,是因为生活大于虚构。虚构和生活的关系,我想,大概就如孙猴子的跟斗和如来佛的手掌心的关系,你翻吧,看你能翻到哪里去。
事后,我有理由相信潘教授对我不是随意而来的,他蓄意而来,并以他的方式达到了他的目的:让我来重塑捕风者的故事和形象。我不得不承认,与我虚构的故事相比,这个故事显然更复杂,更离奇而又更真实。潘教授的父亲潘老等五个人在半个世纪后,在不同的时间和地点,依然言之凿凿地向我提供了相同的内容,相同的程度犹同己出。这在我的经历中是第一次,是例外。所以,我也例外地对它的真实性有了足够的信任和坦然。
一
言归正传。
故事发生在1941年春夏之交,日伪时期,地点是素有天堂之誉的杭州,西子湖畔。
水光潋滟晴偏好,山色空蒙雨亦奇,
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
西施够美的吧,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谁敢跟她比美?西湖!苏东坡以诗告诉我们,西湖怎么着都是跟西施一样美丽动人的。
这是不是有点儿浪漫主义了?不,是真的,有山作证,有水为鉴。山是青山,灵秀扑面,烟雨凄迷,春来如兰,秋去如画。水是软水,风起微澜,月来满地,日来不醒。山山水水,细风软语,花情柳意,催产了多少诗词文章。举不胜举。汗牛充栋。若堆叠起来,又是一座孤山,墨香阵阵,锦色浓浓;赏析起来,都是脉脉含情的吟咏,恋恋不舍的相思,用完了雅词,唱尽了风月都知道,上个世纪四十年代,杭州城区尚无现今的五分之一大,但这座城市的魂西湖,一点也不比现在小,湖里与周边的风景名胜也不比现在少多少,像著名的苏堤、白堤、断桥、西泠桥、望仙桥、锦带桥、玉带桥、锁澜桥、三潭印月、平湖秋月、阮公墩、湖心亭,和西泠桥头的苏小小墓,清坡门边的柳浪闻莺、钱王祠,孤山上的西泠印社、秋瑾墓、放鹤亭、楼外楼、天外天等,以及南边的白云庵、牡丹亭、净葱禅寺、报恩寺、观音洞,北边的保俶塔、双灵亭、岳庙、双灵洞、栖霞洞等。统而言之,即我们通常所谓的一山二月,二堤三塔,三竺六桥,九溪十八涧,在那时都有,日本佬来了也没有被吓跑。
鬼子在杭州城里扔了不少炸弹,据说现在钱塘江里还经常挖出当年鬼子扔下却没有开爆的炸弹,连制造商的商标都还在。炸弹像尸首一样从天上倒栽下来,没有开爆的都吓人,更何况大部分都是开了爆的。爆破声震天撼地的响,爆炸力劈天劈地的大,炸死炸伤的人畜无以数计,把杭州城里的人和动物都吓跑了。西湖和西湖里外的景点,如果能跑大概也会跑掉的。但它们不会跑,只好听天由命。西湖的命显然不错,上百架飞机,先后来炸了十几个批次,西湖像有神灵保佑一样,居然安然无恙,令人称奇。西湖周围的众多名胜古迹,也是受禄西湖,躲过大劫。唯有岳庙,也许是太远了,关照不到,挨了一点小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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