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59)

2025-10-10 评论

  我预感到,反击开始了,可转眼又结束了。除了建议我把那个关键情节改掉外,他再无异议,多一个字都不肯说。看事看样,听话听音,我明显感到他有话可说,可就是不肯。为什么?我问他:“你的沉默让我感到奇怪,你为什么要保持沉默?”他沉默地走了,坚持不置一词。四个小时后,我突然收到他一条短信,发信的时间(凌晨三点)和短信的内容,无不说明他正在接受失眠的拷打。我想象,一定是失眠摧毁了他的意志,让我有幸看到这么一条短信:
  我为什么沉默?因为她(顾老)是我的母亲。他们像某些浓缩的原子,因外力而激烈地分裂……就让他们去说吧,你能对父母的争执说什么?除了沉默,别无选择……
  触目惊心!令我心里雪亮得再无睡意。
  两个小时后,我在失眠的兴奋中又迎来了他的一条短信:
  请不要再找人去打探我父母的事情,我希望一切到此为止,明天我安排人送你走。

  我借故还有其他事,换了家宾馆住,私下去找靳老等人。显然教授已私下跟他们串通好不要理我。最后还是王田香的长子、王敏的哥哥王汉民为我揭开了谜底。他告诉我,因为那个原因,顾小梦一直没有结婚,直到抗战结束后才与弃共投国的潘老结了婚。
  
  其实潘老弃共投国是假,骗取顾老信任,打入国民党内部去工作才是真。婚后凭着顾小梦父亲的关系,潘老和顾老双双去了南京,顾小梦在国民党保密局任职,潘老在南京警备区政务处当组织科长。第二年顾小梦生下第一个孩子,就是潘教授。南京解放前一个月,顾小梦又怀上第二个孩子,组织上考虑到他们的安全,同意潘老带家眷离开南京去解放区。潘老把顾老骗上路,一走居然走到了北平。那时南京已经解放,潘老以为事已至此,顾老不可能怎么样,便对她摊牌,大白真相。想不到顾老非常决绝,毅然把身上的孩子做掉了,抛夫别子,孤身一人辗转去了台湾。她是个久经考验的特工,不是个弱女子,千里走单骑,对她来说不会有多难。我听着,只觉得深深地遗憾。
  此刻我在裘庄。过去的裘庄,现在是浙江茶艺博物馆,内有一小型招待所。我包了一个两人间。
  借西湖的光,裘庄躲过了战乱和各个时代的拆建,至今还基本保留了当初的老样子,明清风格的建筑、参天老树、旧石板路、翠绿清香的毛竹、挺拔的水杉树……可以想见,当初有资格住得起如此豪宅的人,自然是人杰。
  但也不一定。据说裘庄的老主子早先不过是一个占山行恶的土匪。上个世纪初叶,江浙战争爆发期间,杭州城里因战而乱,老家伙趁机下了山,劫了财,买了地,筑起了这千金之窝。筑得起千金屋,何愁买不起官?于是摇身一变,戴了官帽。名分上是官,吃着官俸,私底下又与青帮黑会勾结,杀人越货,强取豪夺。
  1933年初冬的一天夜里,老家伙携夫人、幼子、女仆,一行四人,从上海看梅兰芳的戏回来,途中被一伙黑衣人如数杀死在包厢里。但侦案工作两地的警局却互相推诿,致使凶手最终逍遥法外。老家伙生前一定创下过不少无头案,这算是给他的回报吧。
  说是老家伙,其实也不老,毙命时年方半百,子女均涉世不深。子女有六,除去罹难的幼子,另有三儿两女。长女当大,已经出阁,事发前刚随夫去了日本。长子二十有三,人是长得挺挺拔拔的,颇有男子汉的风度,只是道上的时间和功夫都欠缺,人头不熟,地皮不热,出了这么大的事真正有点招架不住。老二是个傻蛋,二十岁还不会数鸡蛋,更是指靠不了的。庄上因此乱了一阵子,家丁中出了两个逆贼,卷走了家里所有值钱的字画细软。好在老管家还算忠诚,扶助长子当了家,平缓了局面。但令新庄主头痛的是,父亲居然没有在钱庄存下一分钱。
  
  身为土匪,老家伙眼里的钱是金银财宝、玉石细软,不是钞票。这是一个土匪的见识,也不乏明智。所以老家伙生前总是尽可能地把钱兑换成金银财宝。他身边的人,亲人也好,家丁也罢,都曾多次见过他拿回来的金条银锭。但这些东西最终存放在何处是无人晓得的。
  怎么办?只有找!当然找到就好了。哪怕是傻子老二也知道,只要找到父亲的藏宝之地,他们照样是杭州城里的豪富。老大正是在这种思路下,一头扎进了寻宝的汪洋里。日里寻,夜里寻,自己寻,请人来寻,一寻就是几年,却是一无所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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