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友重逢(6)

2025-10-10 评论

    “行了,我现在谁的债也不欠了。无债一身轻啊!”
    “你在那边,怎么还能搞到这样新的钱?”我纳闷地问。
    “是一个小女孩放在我的墓前的,”他感动地说,“仿佛她知道我生前欠着别人二十元似的。”
    我直视着他的眼睛,想听他往下说,说说那个给他送钱的小女孩的事情,他却转了话头,讲起了陵园的事。
    “我在麻粟坡烈士陵园里,住第七百八十号墓穴。我旁边,七百八十一号墓穴里住着谁?你猜?你猜不到,唉,我跟连里的文书住隔壁,他是个文学爱好者,你知道,他经常写点诗歌,散文,小说什么的,经常往报社投稿。告诉你呵,不要以为我们死了就散漫自由了,一点也不。我们那儿有一千二百零七个墓穴,自然埋着一千二百零七个人。一进大门,就先到报名处点名,像我们当年入伍差不多。我们编成一个团,团长生前是个营长,死后提拔了。编成七个连,每连将近一百八十人。我被编在六连,团干部处一个戴眼镜的副处长找我谈话,让我担任指导员。我说我不是党员当什么指导员?副处长从保密柜里找出我的档案袋,翻着看了看,说:‘你死后已被追认为正式党员,没有问题,干吧。六连新兵较多,且多是山东、四川兵,山东棒子,四川棰子,凑在一起就打架,要严加管教。’我问:‘谁跟我搭档?’干部处副处长说:‘初步决定让罗二虎同志担任连长,听说他担任过你们那个班的班长?’我一听就火了,兄弟,你说我怎么能跟这个笨蛋搭伙计?他就知道拿着尺子量被子,‘宽了一厘米!窄了一厘米!重叠重叠!’一上战场动了真格的就腿肚子转筋脑袋发懵,投弹忘了拉弦、搂火忘了开保险,攻无名高地时,不是他翘着驼鸟屁股暴露了目标,招来了那两梭子,他自己死不了我也死不了。说起来我是死在敌人手里,实际上……嗨!赵金老弟,你说我多么冤枉,上了战场,一枪未发,一弹没投,糊里糊涂报了销,烈士牌是给我爹挣到了,可我死得窝囊啊……”
    我看到他的脸上招展着悲愤交辉的大纛,两颗洁白的泪珠像胶水一样凝在他的腮上,迟迟不流下去。河水又汹涌着涨了,对岸我们的村子笼罩在团团沉重的云雾里,村子外一望无际的原野上,青一块绿一块着秋夏的庄稼,那里蛙声响亮,那里刷刷刷响着雨点打击植物叶片的声音,如烂银般游移着的是泛滥的雨水。我为他难过,为他遗憾,十几年前的战斗仿佛就在眼前——     我叹息一声,说:
    “英豪,你本来应该成为一个大英雄,可惜运气不好。”
    “活着时不明白,死了才明白,当英雄也要靠运气。”他哀怨地说。
    “其实你也算是英雄了。”
    “别安慰我了。”他沮丧地说,“连敌人的影子还没看着就死了,我算哪家子英雄。”
    “都怨罗二虎这小子沉不住气,翘起屁股,暴露了目标,自己死了不算,拐带着你也死了。”我愤愤地说。
    “所以我特别恨这个小子!”他咬着牙说,“干部处长一提到他和我搭档我就拍了桌子,我说你们另安排别人干吧我不干了。干部处长说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我说处长您不清楚我跟这孙子是冤家对头。处长说什么冤家对头?都是阶级兄弟吗!我说这小子把我害惨了,要不是他我现在正在英模报告团里巡回演讲呢,要不是他现在我的身边正围着许多献花的姑娘呢。处长笑着说你这个同志哟,不要这么狭隘嘛。在漫长的革命战争中,我们牺牲的人可以说是成千上万个成千上万,像董存瑞黄继光那样轰轰烈烈的有几个?大多数人像你我一样死得默默无闻,他们中有的冻死有的饿死有的在河里淹死有的被狗咬死有的病死,张思德是在炭窑里砸死的……为人民利益而死就比泰山还重。就说我吧,是过河时歪在水里呛死的,我觉得也很光荣。同志,孬好咱还在墓碑上留下了个名字,有成千上万的革命先烈连个名字都没留下,你能说他们不是英雄是狗熊吗?”
    “干部处长一席话说得我无言以对,我说处长你说得很对,可我一想到要跟他搭档带一个连队,就觉得心里别扭,这个龟孙子只讲漂亮话不干实际事,我怕跟他尿不到一个壶里影响工作。处长拍着我的肩膀说,看同志要全面,要辩证,要多看别人的优点少看别人的缺点,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只要有诚意,就能取得一致,解决矛盾。回头我找罗二虎同志谈谈,相信你们能带出一个模范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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