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友重逢(60)

2025-10-10 评论

    他端起缸子,呷了一口残酒,双眼放着光,脸上爆着锈屑,像刚从炉中提出来的一块等待锻打的熟铁。
    “便宜都让你这个小子占了!”我满怀醋意地说。
    他抓起那只烧鸡头嚼着,骨头渣子掉到河水中,引得河中群鱼泼刺刺跳跃。他真诚地说:
    “事后想起你,我感到很内疚,但人家都说爱情是自私的对不对?”
    我捅他一拳,说:
    “你小子,为什么不跟她结婚去?”
    “我想跟她结婚,她能跟我结吗?我原想在南边打成个英雄回来跟李翠香吹了,就去找她。”他苦笑着说。
    “她知不知道你牺牲了?”
    “嗨,别天真啦!”他忧悒地说,“你以为她还会记着我一个农村兵?再说我也不是英雄。我要像李成文那样,开战第一天就舍身炸个暗堡,电台广播,报纸登照片,她也许会触景生情,想起跟我还有那么一段故事。”
    “说到底你是运气不好,”我说,“你死得挺窝囊。”
    “这样也好,”他说,“要是我真成了英雄,那不很荒唐吗?我干了多少坏事呀!要是我成了活着的英雄,回守备区演讲,正碰上牛丽芳,那就热闹了。哪有英雄在住院期间闹恋爱的?”
    我说:“也许英雄里边也有在没成英雄前做过荒唐事的。”
    他说:“不提旧事了,死都死了十几年,还后悔什么呢。”
    我端起搪瓷缸,说:
    “让我们为牛丽芳干完杯中酒吧!”
    他说:“好,干!”
    我们吃完了面包、香肠。他把酒瓶子塞到树冠里,提起塑料布,把上边的食物渣滓抖到河里,大群的鱼儿吱吱鸣叫着围拢过来。有白鳝有鲇鱼有鲤鱼有草鱼还有一只大如团扇的老鳖。他突然问我:
    “想不想钓鱼?”
    “想啊,有钓竿吗?”

    两个少年手持钓竿向河边跑。天上下着毛毛细雨,胡同里满是泥泞,一些被雨水灌出来的白颈蚯蚓在泥泞中笨拙地蠕动着。那时我们读五年级,我十二岁,钱英豪十三岁。
    看到蚯蚓,我停住脚,喊:
    “钱英豪,咱们还没有鱼饵呢。”
    他说:“噢,我忘了。”
    我说:“这儿有条大蚯蚓。”
    他走回来,看了一眼,转过头去吐着唾沫说:
    “我最恶心白脖蚯蚓了。被它咬了要得麻风病。”
    我说:“白脖子蚯蚓气味大,鱼愿意吃。”
    “你把它们逮起来吧。”他说。
    我从篱笆上掐了一片扁豆叶将白脖蚯蚓捏起来,它在我手里扭动着。钱英豪看了一眼,竟捏着脖子干呕起来。
    我问:“你怎么啦?”
    他摆摆手,擦擦眼泪说:
    “我怕白脖蚯蚓,你快把它弄死。”
    我找了一块碎玻璃,把蚯蚓切成几段。它流出一些绿色的血和黄色的泥浆。
    河里只有半槽水,中流处漂着一些黄色的泡沫,我们选择了一处生着茂密荻草的地方蹲下来,河堤在这儿拐了一个弯,形成了一片静水,白鳝和鲇鱼最喜欢在静水里找食吃了。
    我们把缠在钓竿上的尼龙线放下来,尼龙线弯曲着,抻不直,钱英豪说不要紧尼龙线是水线,放到水里自然就直了,他说赵金你把鱼饵挂上吧,我怕白脖蚯蚓。我帮他挂好鱼饵,自己也挂好鱼饵,我们把鱼钩和尼龙线慢慢地顺到水下去。水面上立即漂起两个用麦秆草捆扎成的浮子。这时河堤上传来两声汪汪狗叫。我们回头,看到钱英豪家的黑狗“巴鲁”摇着尾巴对我们鸣叫。“巴鲁”全身黑油油,只有双眼上方各有一撮焦黄的毛。钱英豪抬手对着“巴鲁”一招,说:
    “‘巴鲁’过来!”
    “巴鲁”钻开荻草,小心翼翼地来到我们身边,摇动着尾巴,把荻草碰得嚓啦嚓啦响,还对着面前奔腾的河水呜呜叫。钱英豪拍拍它的头,说:
    “趴下,别叫!你一叫鱼就不上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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